“让开让开!别挡道!”
兰台山南麓,下院馆舍大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几名壮汉拨开簇拥而至的围观人群,搀扶着行走艰难的郭宏,带到远处药庐。
“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新近拜入兰台山的下院弟子,望见远处闹腾,不明所以。
几个年纪稍大的弟子,正在树荫下玩双陆棋,抬头看了一眼,无奈笑道:“又是个想上进想疯了的。”
“上进?”新来弟子不解。
“你拜入兰台山之前,都没打听过吗?”
“家父听说兰台山这些年广收门徒、有教无类,所以特地将我送来。”
那些年长弟子发出几声轻蔑冷笑:“这话也就是唬骗你们这些不解内情的俗人,人家兰台山的门槛高着呢!你以为说进就能进?”
“可我不是已经拜入兰台山了吗?”新来弟子问道。
“你我都是下院弟子,懂不懂什么叫下院?”对方没好气地扔下棋子:“说白了,就是负责干脏活、累活的苦力,搞不好还要干送命活!”
“啊?可是我听杨长老说,只要在下院历练足够时日,积累功格,就能升入上院,由兰台山主和诸位长老亲自传授仙法。”
几位年长弟子噗嗤一声,随即捧腹大笑:“这年头居然还真有人信这套鬼话啊?”
“这……有何不妥之处吗?”
“这些仙家高人只是想要一伙给他们卖命效力的奴仆,好让他们躲在福地里面安享清静日子,真以为他们会传授仙法啊?”
年长弟子见这位新来弟子不太相信,解释起来:“放在早年间,兰台山别说广收门徒,只怕这山外方圆十几里地界,都容不得我们这些俗人靠近,免得污了他们的福地清气。
“要不是几十年前天下大乱,波及兰台山,使得门人死伤惨重,险些保不住祖宗基业,他们才不会广收门徒。兰台山一是讲究郡望出身,二是天生根骨,你自己想想,这些轮得到你吗?”
……
郭宏躺在榻上,脱去衣物,躯干上扎着几根细长银针。
胸腹一阵起伏,他猛地转过身子,一口鲜血吐到榻旁水盆,将盆中清水染红,吓得周围众人一阵惊呼,正要上前询问,却被一名女子拦住。
“让开!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他都要喘不过气了!”
这名女子身穿藕色衣裙,脑后甩着一条麻花辫,双袖用襻膊系起,露出两条小臂,看她手指关节,显然是久事劳作,并非养尊处优的玉臂葱指,更显直率利落。
“可是郭师弟他受了重伤……”
“那就更该静养。”女子抄起旁边一条扫帚,将众人赶出药庐,把大门关好。
女子回头就看见郭宏坐起身子,又赶紧过去将他按回榻上,气冲冲道:
“你非要累死我吗?每次来我这里,都是带着一身伤。”
“吐出胸中淤血,舒坦多了。”郭宏徐徐呼吸,声音沙哑。
只见他那精壮结实的上半身,有着长短大小不一的伤疤,其中既有缝合过的利刃划痕,也有烈火灼伤的旧瘢,肩头处还有一圈扭曲咬痕,狰狞恐怖。旁人直视太久,甚至会生出自己身体隐隐作痛的错觉。
“那可是神霄离火剑,就算楚逸还没练到家,但挨上一记,牯牛也要被烧得外焦里嫩!”
女子怒气未消,将郭宏胸膛银针逐一拔走,手法粗糙,好像要他故意受痛,可对方纹丝不动,恍若无感。
“我说你什么好?瘦猴那伙人本来就不正经,跟上院弟子起了冲突,让他们吃苦头便是,你却非要给人强出头。”
“我不是强出头,只是想见识一下上院弟子的能耐。”郭宏看着屋顶房梁,不禁回忆起校场内的战斗。
毫无疑问,仅凭提升筋骨膂力的伏熊法,遇上楚逸这样的对手,只有短暂的优势。
而那还是靠着楚逸傲慢轻敌,郭宏才能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加上例行演武切磋,只能各凭随身兵刃,不能使用符咒法器,大大平衡二者出身差别。
因此楚逸初时狼狈,应对失措,可只要等他缓过神来,名门出身、自幼栽培的底蕴,便足以逆转局面,重挫郭宏。
输了便是输了,郭宏不会因此沮丧。
不过在演武最后,如果兰台山主没有及时现身打断,郭宏有把握砍下楚逸的脑袋。
以伤换死,值得。
“那你现在见识过了,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女子将刀针放好,见郭宏不言不语,恼得起身踢了床榻一脚:
“你这回可是彻底惹怒上院弟子了,以后怕是没有安宁日子了!”
郭宏微微偏过脑袋,直视藕衣女子:“余姑娘,我们这些下院弟子,什么时候有过安宁日子?”
余姑娘微微一怔,本想再骂,却感觉有气无力,扶着额头说道:“那你也不用这样糟蹋自己啊……”
“这不是糟蹋。”
郭宏坐起身,语气平淡。随手披上衣物,左右扫视,药庐内除了安置伤患的床榻,便是塞满瓶瓶罐罐的柜架。
“我的汤药呢?”郭宏以前来药庐,治好伤后,总是免不得要喝又苦又涩的汤药。
余姑娘全无女子贤淑神态,翻了个白眼:“你的伤早就被山主治好大半,本来就可以下地走动,非要装出内伤发作的样子,好吓唬别人。那些蠢材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吗?赶紧滚,我这里没那么多药给你吃!”
“多谢余姑娘了。”郭宏笑笑,起身离开药庐。
屋外院中,十几个身穿灰衣的下院弟子聚在月洞门边,神色低落,有的人坐在墙角,两眼无神。
不过当他们看见郭宏走出药庐,立刻来了精神,赶紧聚集过来,七嘴八舌询问起来。
“郭师弟,你伤势如何了?这么快就能下地了?”、“要不要服两枚益气丹?我这里有。”、“余姑娘这就不管你了?我去跟她讲讲道理!”
郭宏听他们啰嗦,丝毫没有备受关怀的感觉,反倒是被吵得有些心烦。
“好了,别去打扰余姑娘,有什么事,回到寮舍再说。”
兰台山分设上下两院,上院位于山内,有结界法阵保护,清气鼎盛,乃是炼气修仙、谈玄悟道之所,算是世俗之人心目中的仙家福地。
而下院则是近数十年来新设,位于兰台山南麓,营建了一片馆舍院落。
除了治疗伤患的药庐,也有弟子起居安歇的寮舍,还有练功坪、传法堂之类的场所。至于厨库、园圃、匠房、井池等,也是一应俱全。
先前演武切磋的校场,就是在山腰一片空旷平地修建。平日里下院弟子不可能进入上院,而上院弟子若无必要,也不会屈尊来此,二者少有交际。
这些年下院弟子已超过五百之数,馆舍不断扩建,其中寮舍有大有小,比起要十几名弟子挤一张大通铺,几人共享一座独门小院,显然更受欢迎。
兰台山虽是传承悠久的修仙宗门,可这么多年下来,从未同时有过这么多门人。
而且过去的兰台山收徒传法,无不是精挑细选,绝大多数出自高门望族,家学渊源,行止礼教不用兰台山费心指点。人数不多,相处起来简单得多。
可如今下院在几十年内骤然增加到五六百人,来历五花八门,即便是尽可能拣选身家清白者,也终究免不了鱼龙混杂、良莠并处,岂是那些习惯谈虚语玄的清修之辈所能管束?
虽然山主派了一位杨长老掌管下院,但下院内的事情,很多时候就是各凭能耐。就连干净宽敞的寮舍,也是要看谁本事大、人脉广,拉帮结派才能争得到。
郭宏有幸,住在地处高坡、风光秀丽的寮舍。主要因为在某次外出除妖时,救下一位年事已高的下院弟子,对方自知仙缘浅薄,于是主动请求离山,把自己的寮舍让给郭宏。
“瘦猴他们几个家伙呢?”
回到寮舍,郭宏打水擦洗一番,光着膀子坐在石椅上,手里捧起一碗下足炒米芝麻、姜末油盐的擂茶,填填肚子。施展伏熊法固然能提升力量,但颇耗元气,而他又远未做到食气辟谷,只能靠五谷荤肉补充消耗。
郭宏年纪不大,可是在下院之中颇有威望,他坐下连喝带嚼,比他大十几二十岁的,都要分列左右,不敢多话。
没过多久,五名下院弟子就被推搡着带到寮舍,为首一个身材精瘦,须发旺盛、双眼圆溜,本家姓名没几个人记得,大家都管他叫瘦猴。
“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郭宏放下空茶碗,擦了擦嘴,盯着面前畏畏缩缩的几人:“演武切磋我败给楚逸,你们这回押错宝了。”
瘦猴吓得当场跪倒:“郭师弟、不!郭师兄,您本领高、手段多,肯定还有别的办法,对不对?”
兰台山的师承关系,仅限于上院。下院弟子不拘辈分,师兄师弟都是随便乱叫。有点礼数会照着入门早晚、年寿高低来喊,没有礼数,那就直呼其名,或者像瘦猴这种,连名字都没了。
“我可不敢当你的师兄。”
郭宏身子前倾,两肘支在膝盖上:“自从这几年山主准许上下院弟子一同参与例行演武,有胆量挑战上院的,没有一个能赢,我无非是其中之一。”
瘦猴满脸冷汗,郭宏接着说:“虽然你之前煮了上院弟子的灵禽,但说到底,那只白鹤是人家施展调禽法唤来,还没用符咒拘遣。要真闹到山主面前,你也是有道理讲的,毕竟不知者不罪嘛。”
“郭师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哪里能跟上院的人讲道理啊?”
瘦猴登时哭了出来:“那个赵公子家大势大,就算闹将起来,山主和长老们肯定会偏袒护短,到时候我就死定了!”
郭宏撑着脸颊,百无聊赖:“你在犯什么傻?上院的人真要杀你,用得着拖到如今才动手吗?你觉得人家为什么答应在例行演武里解决这桩事?”
兰台山每月例行演武,除了是考校弟子修为、切磋交流之外,还有一个用处便是化解恩怨。
山主认为,门人之间若有纷争,仅凭口舌争辩,始终不能了断,反倒可能会因为辩论导致纠结难解。倒不如切磋一场,胜败各凭本事,输家要致歉谢罪。
若是面皮薄,受不得当众谢罪,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妄起争端。如果修为低浅,演武败阵那更是自取其辱。
总而言之,山主这番安排,便是要让门人弟子或是克己自守,或是潜心修炼、以力胜人,从而达到育才之计,壮大山门。
这些都不是秘密,上下院弟子早就清楚的。
而且也不知是谁最先传出消息,说若有下院弟子演武切磋胜过上院弟子,便能够晋升上院。
所以近几年来,屡有下院试图挑战上院,可惜无一能胜。郭宏是近来最受期望之人,连他都赢不了,下院弟子难免低落。
照理来说,瘦猴自己犯错,招惹了上院弟子,应该是由他来跟赵公子切磋。
但瘦猴自知断无胜算,担心要被打死在校场,所以求到郭宏这里,想请他出面,代为演武。
郭宏收了好处,可让他更加动心的,还是挑战上院弟子一事,而把代为演武的事情跟杨长老说过之后,竟也得到准许,算是出乎意料。
只是等到了校场,郭宏对面不是原本预想中貌若好女、身姿纤瘦的赵公子,而是楚副座的族亲子弟。
当时郭宏已经觉得情况不妙,可演武切磋已定,也容不得他逃离,那便干脆舍下所有顾虑,好好打上一场。
等郭宏落败倒地的刹那,他就想明白了。
“为、为什么?”瘦猴茫然。
“人家是要跟山主对着干啊。”
郭宏想起山主现身后说的话:“楚副座不喜欢眼下的规矩,但不好直接挑明了说。如果不是山主及时赶回,呵呵……”
在场众人都以为,楚逸会在校场杀死郭宏。若是将事况闹大,或许能够逼得山主妥协。
他们所不了解的是,郭宏如果拼着受伤也要杀了楚逸,事情怕是要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转变。
“那我……”瘦猴还是没太搞懂目前状况。
“你有空找我,不如去拜拜兰台山历代祖师,盼着山主会约束那些上院弟子,不来找你麻烦。”
郭宏站起身来:“至于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了太多,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