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代表把泉子妈就近带进了生产科办公室,然后耐心地展开了劝说工作。他的主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泉子妈对陈德元意外身死的原因别太较真了。
军代表说他也听那两个司机说了事情经过,确实没什么破绽。何况严福海与老陈关系一向亲近,可以说是近如兄弟,又怎么会对公安撒谎呢?要是泉子妈还坚持没完没了,真闹到了全厂人尽皆知的地步,万一最后再次证明事实真相就是如此,吃亏的还是她们母子。到时候别说老陈的名声没保住,抚恤待遇也没有了。所以说,既然人已经亡故了,还不如大事化小,把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这样他才好在其中帮忙,从优抚恤,为她们母子安排好今后的生活……
军代表的确算是个讲良心的人,可他也是个糊涂透顶的人。按理说,陈德元进厂时是个活人,抬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泉子妈要求搞清其中疑点绝对无可厚非。可他却只凭自己的臆断和所谓的“权衡”,反而用他的“一片好心”为查明事实真相造成了最大的阻碍。
要知道,泉子妈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而且还是个进城没几年的农村妇女。她从未外出工作过一天。在她的世界里,只知道为丈夫孩子张罗每日三餐和缝补衣物,只知道怎么节俭度日不浪费一点生活资源,只知道本本分分做个好人,规规矩矩听政府的话。
而她今天之所以能为丈夫的名誉据理力争到这种地步,除了对陈德元的人品坚信不移以外,其余全因为心中对军代表的尊重与信服。她早把这位与丈夫共事多年的上级领导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相信这个代表政府的革命军人绝不会坐视不理丈夫的名誉遭人诋毁。
可现在呢?
军代表竟然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没了军代表的支持,凭她一几之力又怎么可能支撑下去!
难道不是吗?
这个年代的人谁都清楚,没有上级和领导的支持,就连针鼻大点儿的小事你也别想办到!
更何况她也知道那警察说的没错,公、检、法确实早被砸烂了,他们这拨造反派说得出就做得出。甚至你要不说他们干得好,干得有理,他们就敢抓你!
泉子妈顿时感到无比的气馁,她觉得恢复丈夫的名誉简直难如登天,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再加上又深怕真如军代表所说,会失去丈夫的优抚机会,她哪里还敢继续执拗下去?于是,在这种别无选择的情形之下,她也只有点头屈从了。
很快,泉子妈便带着深深的悲痛和巨大的失望,低头含泪随军代表一起返回了人群。这时,她反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丝毫不敢再与那些警察对视,对丈夫的死因也再无异议。
就这样,一切质疑都消失了。在军代表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这次针锋相对的较量,以孤儿寡母全面败退告终,造反派阵营再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
对于这个结果,玉爷和赵丰年的反应都是瞠目结舌,完全不敢置信。
而其余的人们也不禁大为吃惊。甚至有人因此犯了猜疑,在私下里开始小声地议论。
“不会吧,陈主任老婆怎么不争啦?难道这事查清了……”
“没想到啊,难道老陈也是这种人……”
“不奇怪,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我就不信,你小子要掌权了不来这个……”
听到人群里传出各式各样风凉话,泉子妈简直如乱箭穿心,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委屈止不住地从心底泛了上来,她的眼泪便又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淌。
可恰恰相反的是,警察头头却展现出非常得意的笑容。他大模大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环顾四周一圈儿后,又对泉子妈做了一番既蛮横残忍又冠冕堂皇的训话。
“实话跟你说,这几年死人我们见多了。你丈夫这事要再算不上事实清楚,那其他的更是冤死鬼!你要永远记住,我们是不会搞错的!我现在要求你尽快收尸,好送去医院太平间,不要干扰工厂明日的工作!听明白没有!”
泉子妈并没有开口作答,但她的身子却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显示出一种隐藏在沉默里的紧张和恐惧。
应该说,目前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在哽咽着喊妈的陈力泉以外,也就是洪衍武还糊里糊涂,看不懂形式了。
这小子现在的想法极其简单,他只知道警察的态度极度混蛋,而泉子妈落泪不止无疑是受了委屈。于是他顿时心头火起,骨子里的野性也就搂不住了。可偏偏他一踪鼻子,才刚骂出半句“******”,嘴就被身后之人给捂住了。
不用说,捂他嘴的人正是玉爷。敢情老爷子早就从泉子妈态度的改变意识到这里边还有别的事,所以一直就提防着洪衍武呢。他当然清楚这小子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主儿,就怕他跟着瞎搅和坏事。这不,果然抓了个正着。
靠着先见之明,一个最有可能惹出麻烦的隐患被玉爷排除了。而到了这会儿,也就到了最后的阶段,该军代表出面来收场了。
这个革命军人似乎已唱惯了红脸,对这种情形相当游刃有余。很快,他便作出一副怜悯表情安抚起泉子妈来,显得极为亲厚。
而另一面,他对公安和医院那边也不得罪,才刚对泉子妈说完漂亮话,接着便以“多给家属一些收敛尸体的时间”为由,邀请警察和医生一起去办公室喝茶抽烟,态度同样平易近人。
煤厂的头头们自然唯领导马首是瞻,一见领导表明了态度,没人不懂得要赶快来凑趣。结果一个拉一个,大伙儿与警察和医生寒暄着邀请着,没多久就都奔生产科办公室去了。哪怕连想留下来帮忙的赵丰年也未能脱身。
因为军代表只一句“老陈的担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分局的同志你要负责照顾好”,就把他给彻底“绑架”了。在这个领导比天大的年代里,面对领导的赏识,他还能怎么样呢?他也只有带着些许羞惭和抱歉,望了望泉子妈和陈力泉,紧着先去尽他“赵主任”的“职责”了。
就这样,人群很快散去,煤厂的空场上就只剩下泉子妈、玉爷、两个孩子,和四仰八叉尚一身煤渣子的陈德元了。
此时此刻,与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生产科办公室里所发出的桔黄色灯光相比。偌大的空场上,也只剩下了一片能寒彻人心的清冷……
良久,还是玉爷叹了口气,催促起因极度悲伤而有些发楞的泉子妈来。这并非是他心狠,而是因为人死之后,若不在有限的时间内及时擦拭干净身体,要想再穿上衣服可就难了。
泉子妈尽管神智有些不清,可还能分出轻重缓急来,她赶紧冲着玉爷深鞠了一躬,既是感谢,也是求玉爷搭手相助。因为她和儿子两个人,实在是摆弄不了丈夫的尸体。
玉爷自然不会推脱,一边还礼一边满口应下。
“瞧您说的,要不是陈爷我这条老命早没了。何况就算咱们没这层关系,这种事我看见也得伸手,这是积德的事。您放心,有我在,保证帮您把陈爷收拾利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满应满许舌灿莲花,可动真格的时候就没影了。而有些人却恰恰相反,平时虽不善言辞,可话一出口就能做到。
玉爷就是最后一种人。
别看陈德元体大彪悍,人死之后又格外的显重。可玉爷终究有真功夫在身,平日里他玩的那对石锁,右手的一百九十六斤,左手的一百八十五斤。所以说,泉子妈的为难在玉爷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结果老爷子仅凭自己一个人,便轻而易举地便把陈德元的尸体彻底给立起来了。
只是这一举动,却又产生了新的麻烦。因为陈德元的尸体刚一竖直,他的嘴角便又流出黑色的淤血。
骤见此景,顿时便把泉子妈和两个孩子都吓住了。结果泉子妈一下瘫跪在地上,而两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向后闪去。
“妈……流血啦!”陈力泉惊恐地喊着。
“陈婶儿,陈叔……眼睛吓人!”洪衍武也害怕地高叫。
泉子妈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拼命抑制着抽泣,嘴唇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泉子……咱不怕……他……是你的爸爸呀!”
几乎同时,玉爷也对洪衍武喝到。“你小子别犯怂!想想人家是怎么对你的,今儿个就是你报答的日子!”
其实,两个孩子也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上学前他们就以“练胆儿”为由,钻过医院的太平间。可太平间的死人都是盖着白布单子的,加上那会儿他们也没听过什么鬼故事,于浑浑噩噩之中自然不怕。
而现在他们却已经长大了,各种有关鬼神的故事早于潜移默化中深入心中,更何况平日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一下子竟呈现出与印象里天差地别,如此阴森可怖的面容来,他们有此反应也在所难免。
不过,说到根儿上,两个孩子还是明白事理的,也有几分勇气。就在泉子妈和玉爷的鼓励之下,蓦然间,他们很快又回到现实,甚至还有几分痛恨自己软弱,觉得惭愧。
“妈……我不怕……”
“陈婶儿,我也不怕……”
尽管小脸儿都有些青白,可俩孩子确实已恢复了镇定。
泉子妈的神色此时变得异常冷静,她知道光靠眼泪救不了她和儿子,而且眼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她来操持。于是她便竭力控制着悲痛,从地上慢慢直起身子,手颤颤地伸向陈德元的脸颊,试图先合上他的怒目和嘴巴。
但没有用,她刚抚上丈夫的一只眼皮,另一只又睁开了。
死不瞑目!
不知怎地,旁观的洪衍武心里就冒出来这个词儿,可他咧咧嘴,却始终没敢说出来。
而泉子妈对此却做出了另一番解读。
“德元啊,你想再看看儿子吗?那就看吧……不过得听话,闭上眼睛吧,总不能死不暝目呀……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会把泉子带大的,你放心……”
听着泉子妈温柔地低语,像低低地吟唱,两个孩子的泪水猛然又涨出眼眶,冰凉凉地流下面颊。
可说也奇怪,就在泉子妈说完这番话后,陈德元的眼睛竟然听话地合上了……
这以后,在泉子妈的吩咐之下,两个孩子也上手来帮忙,他们不仅打来水,还找了毛巾、指甲钳和剪刀。最后他们几个不仅把泉子妈带来的干净衣服给陈德元换上了,还把他身上所有的脏污都给擦拭干净了。而被收拾利索的陈德元表情也不再如一开始时那么吓人,终于有了几许平和的感觉。
只是在玉爷吩咐两个孩子给陈德元磕完头之后,当医生把尸体送上汽车的那一刻,这一天最具悲情色彩的一幕还是上演了。
泉子妈彻底失控了。此前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可当要与丈夫彻底分开之时,那早已悬在心头的痛苦终于爆发,从胸腔里喷涌出来。
当时的她神情骤变,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似地瞪大眼睛,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了担架,一声声嘶叫着,趴在陈德元的胸口上歇斯底里地捶打起来。
“我不信,不信你死了……你起来,醒醒,求求你……”
“陈德元,你别骗我……还小哇孩子……留下我们……可怎么办……”
“你好狠心……陈德元,你起来,醒醒……你好狠心,扔下我们不管了,就这么……天啊!”
由于泉子妈死抓着担架不肯松手,几个人齐上手也不能把她拽开分毫。最后要不是因为她哭得死去活来,自己昏了过去,医院的“白面包”车恐怕还是不能成行。
而等泉子妈在陈力泉的怀里再醒过来时,明白汽车已经开走后,她已经彻底说不出话,哭不出声了,只是用呆滞的疯狂目光瞪着汽车消失的方向。
这一刻,在场所有的人都心软了……
这一晚经历的所有一切,不光给泉子妈带来了永难忘却的悲痛和天塌地陷之感,对两个孩子来说,也简直如同噩梦一样惊心动魄。
那一年陈德元三十四岁,泉子妈才三十一岁,陈力泉和洪衍武十二岁。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