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元就平躺在地上,身下什么铺垫都没有。他的衣服很脏,身体也很脏,手脚、脸面包括头发,到处都是煤灰,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给刨出来的一样。
而更吓人的,是他大瞪着眼睛仰望夜幕,黑黝黝的脸颊扭歪着,张着的嘴巴流着一缕黑色的血迹,像是在呼喊什么……
这可怕的情景顿时让两个孩子感到两腿发软,每个人都猛地扭开脸颊不敢再看下去。若要说他们之间还有些区别,那也就是陈力泉的眼泪是“哇”的一声喷薄而出。而洪衍武也头一次没敢放肆,是跟着呜咽落泪的。
“爸!爸!”
听到陈力泉一声声地哭喊着父亲,泉子妈终于发现了儿子的到来。她马上从失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全身颤抖地站起来搂住了泉子。
“可怜啊……你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会管咱们了!”
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而直到这时,陈力泉似乎才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现状,似乎才理解了赵丰年和玉爷出门前所说的,父亲“走了”的真正意义。
他的爸爸不会再打他了!
也不会再故意拿胡子茬扎他了!
更不会再骑着车,带他去陶然亭公园划船,去牛街吃奶油炸糕了!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颊就完全失去血色,墙壁一样白,连嘴唇都白了。接着,他便从妈妈的怀里扭巴出来,几步就冲到军代表的面前。
“我爸该下班了!他下班就回家!你们让他醒过来!让他站起来!”
这是陈力泉从未有过的冲动,他两眼通红,言语错乱。在这种凝视下,哪怕是这个革命军人,竟也破天荒地冒出了些许胆寒,不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就连回答都打了磕巴。
“孩子,你……你别激动,人死不能复生。可这……这场意外谁也不愿意发生……”
“胡说,我爸没死!你们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陈力泉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他只是全力不去相信现实,好像始终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死者家属!管好你自己儿子!你们这样是在影响我们工作!”
突然,有人不耐烦地冲泉子妈呵斥了一声,口气相当粗暴。
当陈力泉抹着泪眼扭脸望去,发现竟是警察中的一个。
“哭什么哭!你爸爸是用公款大吃大喝,喝醉骑车撞上了等着卸煤的汽车,才被下滑的煤垛埋死的!整个一腐败分子!懂吗?”
“就是,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就为了这种破事!你们家属应该端正态度才是!要跟死者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接着说话的是站一边抽烟的两个医生,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埋怨。
陈力泉身子顿时僵直。他只觉得他们全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态度如此冷漠不说,死了亲人竟不许人家流泪!况且还把他的父亲说得这么不堪!
“闭嘴!你们胡说!胡说!”
只愕然了片刻,陈力泉就脸红脖子粗的吼叫了起来。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一向是最正派的人,他绝不允许别人如此侮辱他的父亲。
“就是!放屁!你们放屁!统统全是屁话!”
洪衍武自然要站在陈力泉的一边,何况他心里又念着陈德元的好儿,于是也满脸痞气地跟着帮腔辱骂起来。
一个医生立即被气得横眉立目。
“嘿,你个小胡同串子!怎么骂人?”
另一个医生则瞄准了泉子妈开火,他以为洪衍武也是死者儿子。
“我说,你这当妈的管不管!家教也太差了!”
“行了,跟孩子叫什么劲儿!”
玉爷此时刚挤进人群,马上替俩徒弟挡了一道,接着他又开始替陈德元的名誉分说。
“你们也得积点口德,说话可不能空口无凭,要负责任。陈爷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空口无凭?你让警察同志来说……”一个医生差点气得蹦起来。
“等等,你又是干嘛地的?咸吃萝卜淡操心哪!”另一个看玉爷不像煤厂的人,发出质疑。
“我不是煤厂的人,可我是受过陈爷救命之恩的人。我倒要问问你们,一个人能自己花钱救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孤老头子,还能干出你们说的这些事儿来?再说了,陈爷平日里的为人有目共睹啊,光明磊落,处事公正。你在这儿扫听扫听,厂子里有人说过他半个不字没有?”
玉爷一点没含糊,一番话说得有理有面儿。这不由引起了一些煤厂人的赞同,顿时让两个医生为之语塞。
而这种声势也似乎同时感染了泉子妈。使这个向来只懂得居家过日子的女人,突然间就有了勇气,扭脸走向一旁的军代表,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要求组织请有经验的公安来,重新检查这里和德元的尸体……这些人我信不过!”
“这……他们可是玄武分局的同志,而且还是分局军代表特意派来的……”军代表颇感为难。
“但这调查结果纯属胡说八道,德元绝不会……”
泉子妈是一个从穷村刚到城市里生活的家庭妇女,从没见识过什么大场面,更是缺少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不懂得有些话是要委婉表达的,结果刚说到这里,立刻就招得警察们不乐意了。
一个像是为首的主儿,当即指着泉子妈的鼻子气咻咻地呵斥。
“家属,注意你的言行!陈德元明明是公款吃喝,导致酒醉才撞上了煤车。这件事,受请到两个煤矿货车司机和负责招待作陪的煤厂保卫科长严福海都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况且把人挖出来时,连自行车都压在下面,还有一身散不去的酒气。这件事可谓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竟敢质疑我们的工作……”
“不会,绝对不会!”泉子妈一点不为所动,仍然坚持,“我要见福海,亲耳听他怎么说?”
“信不信是你的事,告诉你,严福海已因为醉酒昏迷被送到玄武医院洗胃去了。你要见他,等一会儿尸体拉到医院太平间去,正好顺便。”警察的口气充满了戏谑,更多的漫不在意。
泉子妈则对警察表现出的这种轻松怒不可遏,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坚决。“不,不行!事情没说清楚,尸体不许动!你们只是随便看了看,随便问了问,凭什么这么肯定?不是应该有法医吗?我要求对我丈夫的尸体进行详细检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别无事生非……”警察有点目光闪烁,他完全没想到从一个家庭妇女的嘴里竟会冒出“法医”这个词。
“无事生非……别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以前从没在厂子里喝过酒,一下班就回家。怎么偏偏就今天……这其中一定有情况,否则没法解释,不弄清楚怎么回事,我跟你们没完!”
泉子妈嘴角直打哆嗦,由于愤怒,由于悲怆,由于忍无可忍,她竟咬破了嘴唇,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嘴角。
这情景无异于一种催化剂,顿时引得煤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陈德元平日的人缘很好,许多人的同情心泛滥了。。
“你说什么?泼妇!”
可警察却完全被泉子妈的执拗激怒了,他丢开一成不变的冷漠腔调,作了个握拳的手势,提高声音吹胡子瞪眼。
“……告诉你,别跟这儿瞎胡闹!也别想煽动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还法医?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来的法医!你想请别的公安来?行!可公安部门的头头们早就被下放或是抓起来了,其余的三万京城老警都在学习班里呢,你又去哪儿找他们呀?至于我们,那都是从工人阶级里提拔的,是来改造公安机关的,完全不同于那些需要改造的老东西。你要信不过我们,就是抵制‘运动’!如果你的政治观出现了问题,我们可就要对你采取行动了!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再跟我们胡搅蛮缠,就由不得你了,还要你承担全部的政治责任!”
庞大的政治帽子一下子压了下来,结果不仅拍唬住了泉子妈,也让场面一下冷静下来。大家都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多数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聚集在了军代表的身上,希望这个煤厂的最高领导能做出个明确指示。
可到底要支持谁呢?
军代表确实也很为难。
一方面,他知道警察的恐吓并非虚言,公安机关现状就是这样,他了解其中的厉害。而另一方面,他对于陈德元在工作上的辛劳和操持也一直是感谢和信任的,几年下来,早就处出了感情,若是不能为他的死做点什么,心里也不落忍。
只是退一万步讲,这种事哪个地方的头头没有一点儿?拿他自己来说,身上就不是那么干净。那么陈德元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了。
当初是肯定没有的,可后来呢?人都是会变的嘛,如今老陈要是想明白了,弄点吃喝也很正常。
说心里话,其实在他看来,像这种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德元掌握着不小的权力,平日也没清高到关系户的好烟好酒统统拒之门外的地步,因为要是那样根本就搞不好工作。只不过他觉着,陈德元要真为这种事送了命也太过倒霉罢了。
所以说起来,他现在觉着人终究是意外身故了,总不会是有人故意谋杀这位陈主任吧?事情即便闹个清楚也根本于事无补,道德标兵又不能顶饭吃,还是不让泉子妈因为此事再陷入更大的麻烦里才是最要紧的。况且事情闹大了,更大的可能是情况完全属实,那陈德元的身后事又怎么好安排呢?
于是基于以上这些考虑,军代表便插话来打圆场,赶紧用好话把警察拢住,说家属完全是情绪激动的下意识反应。然后他就又给泉子妈打眼色,说要跟她单独谈一谈。
不用说,由于公安系统也实行军管,警察再牛也不敢不把军代表放在眼里。因此,警察的嚣张态度在这时候也就不得不收敛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