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最初听绛君提及下元末劫,内心也是慌了一阵,但也就是一阵而已。
尤其是过去所见,不论是菖蒲乡被官府剥掠的淘金户,还是甜水村那些挣扎求存的乡民,又或者是平湖城贫窟陋巷里的麻木百姓,对于这些人来说,光是活着便是有无数苦难。
如果告知他们七八十年之后,会有一场天崩地沦的大劫,届时浩土五道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他们的回应估计也是一脸茫然。
但山主言道:“你说的这些,无非是立足于凡夫俗子的眼界,饥寒困苦是他们的末劫,可你对修道之人的存亡,还是缺乏领会。”
“我承认我不懂。”郭宏说:“但无论是否真有下元末劫,不还是要修道么?就算天上帝乡并非好去处,也不是就此荒废的理由。”
山主默然良久,吐纳一番方才言道:“该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我当年要是有你这份心性,也不至于迷茫偌久。”
郭宏好奇:“山主也有迷茫的时候么?”
“谁没有?”山主面上浮现如释重负的微笑,好似难得吐露心声:“我当年得知末劫预言乃是受帝乡操弄,心里着实乱了好一阵,陷于真假难辨的境地,甚至对修道一途产生极大怀疑,险些便要前功尽弃。”
郭宏微微颔首,这兴许就是山主的心魔?
原本郭宏还想过,他修为尚浅,绛君就把下元末劫、天上帝乡的事情告知自己,会不会太早了些?
如今看来,早有早的好处。郭宏的心境还远远不是那种超脱凡俗的修道高人,尽管在山主看来,称得上“目光短浅”,却也像埋在地里的坚硬顽石,难以动摇。
反倒是修为境界到了一定程度,忽然得知下元末劫将至,关乎自身存亡的大危机迫在眉睫,心境自然会受到冲击。
像山主这种,又知晓了帝乡种种阴谋,难免会生出前后无路的绝望感。
而郭宏给出的解答很是干脆,既然前后无路,那就站着呗。
“不过说到底,这末劫预言终究还是假的吧。”郭宏把话题拉回来:“如果真有这场末劫,帝乡仙人没必要亲自下界摧毁桃止山。”
“你可知帝乡仙人摧毁桃止山的原因?”
“桃止山是承天神柱的佐使之山,他们真正目的是为了摧毁神柱。”
山主解释说:“承天神柱乃是天地间维系造化的砥柱,倘若神柱倾折,下元末劫便真要来了。”
“所以要阻止末劫来临,便要保护神柱,想要保护神柱,便要保护佐使之山,我明白了。”郭宏点头。
“你明白什么了?”山主有些期待。
“死守佐使之山是断然不可行的。”郭宏言道:“当年绛君就是走这条路子,其他门派的道友拜山求助,她都是一概婉拒,便是担心有人要将她引出桃止山。
“可这个结果便是画地为牢,几十位帝乡仙人一块下界,直接以大法力摧毁桃止山,连绛君本人都难逃一劫。
“如果想要扭转局势,反倒是要主动出击,破坏敌人的谋划,将他们处心积虑的安排,搅得一团乱!”
山主笑而不语,除了坚刚不移的修道心性,郭宏最令他满意的,便是这种机敏应变,从来不会为一时挫折束缚住手脚。
“不过……我还是没想明白一件事。”郭宏言道:“帝乡仙人破坏神柱,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绛君之前给我念了一通经文,我听得半懂不懂,只知晓三元更替间都有灾劫。”
“重点不在于灾劫本身,而是‘劫交则帝易位’。”山主问道:“你可知‘帝’为何意?”
“君天下者,故称帝——我跟着温先生识字时看过这段话。”郭宏虽然识字,可学问并不多:“莫不是跟帝乡有关?”
“所谓帝者,居于钧天、临制八极、召劾百神,封掌亿万兆庶,鉴察诸天河海、地源山林,乃是天地万物之真宰。”
郭宏不禁调侃道:“山主,您这话也没比绛君好懂到哪里去。得亏您不在下院登坛传法,否则怕是没几个人能听明白。”
“那我换个说法——天帝。”山主手指轻敲膝盖:“帝乡便是天帝紫微垣别称,其中千真万圣、百神群仙汇聚。按照前人所传预言,三元更替,天地间造化都会产生巨大变动,灾劫流行。而每到这个时候,便会有圣人出世,重定天地造化、万物秩序,天帝由此易位。”
“看来这天上的事,跟人间也差不多嘛。”
“没那么简单。”山主摇头:“据我所知,下元历开始之初,应该是要有一位圣人,在浩土中央的通天道,登临紫微垣帝座,但不知出了什么情况,那位圣人飞升之后,帝座依旧空悬。”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郭宏也觉得不妙,只好靠着说笑缓解气氛。
“反正我只探听到这些,此事极为隐秘,世上绝大多数修道之人对此一无所知。”
山主正色道:“帝座空悬,帝乡紫微垣失去真宰根本,摇摇欲坠,只能由钧天百神维系局面。想要确保帝乡不致崩溃,还需要尘世修道之人不断飞升,以此填充宫阙府院,以全气象。”
“原来还有这么一重关系。”郭宏对天上帝乡没啥切实感触:“可要是摧毁了承天神柱,尘世被彻底毁灭,他们还怎么维系帝乡?”
“有些事你境界未至,难以领会。姑且这么说——正是因为帝乡与尘世彼此勾牵、气运相连,才使得帝乡本身难以为继。”山主说:“如果彻底斩断二者联系,帝乡或许可以单独存在。”
“这算什么?过河拆桥?”郭宏不悦:“自己成仙得道,便要割舍与尘世的联系?甚至不惜将尘世推向覆亡?”
“帝乡仙人会有这种选择,我反而不觉得奇怪。”山主对此倒是淡然得多。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郭宏追问道:“既然下元历即将结束,那保不齐也会有新一代圣人呢?”
“其实……我觉得应该是有的,但情况可能比较复杂。”
“怎么说?”
“那位圣人,只是一具无有神魂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