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此前的修炼功法,并非兰台山秘传,而是早已传遍五道九国的行气法,根本口诀不过是“深蓄伸下、定固萌长”八字。
其所追求者,乃是通过吐纳调息,汇集身中元气,导引下行,使其充实丹田、营卫保固,凝炼日久,自然萌发生机。
至于凝炼了这一份生机元气后如何运用,便是各家各派的差别了。
而兰台山给下院弟子所传授的,诸如伏熊分威法、鸷鸟散势法、猛兽转圆法等,都是以生机元气强化筋骨体魄、感官知觉之能,几乎全是用在搏斗厮杀的场合。
且不说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法,哪怕同样是用于杀伐争斗的敕剑法,运转自身元气化剑芒、生雷火,兰台山轻易不会传授给下院弟子。
可即便兰台山不教,郭宏单凭自己,也隐约摸索出几分诀窍。
他将深蓄丹田的元气导引至肢体各处,把大幅提升筋骨膂力的伏熊分威法,加以延缓散发,使得鼓荡勃发的元气变得像文火烹煮般,不断淬炼筋骨体魄。
这个过程绝不轻松,哪怕是其他下院弟子平日里举磨盘、抡石锁,打熬筋骨,也只是让筋骨疲累酸胀。
可元气流转周身,气机似能无孔不入,会钻进身体每处细微角落,把平日里不常使用的筋脉穴窍全部调动起来。
拉伸、撕扯、鼓胀、挤压……各种感受同时涌来,加上行气之际,身体感官也变得敏锐,甚至到了敏感的程度,耳边能够听见气机如江河奔流、脉搏似天雷阵阵,让人没法静心行气。
郭宏过去一度行气有偏,肢体僵直,也是靠着药庐的余姑娘救治,才缓过气来。
余姑娘曾经劝告郭宏,让他不要没有法诀指引便胡乱修炼,郭宏听了,但还是一如往常,将筋骨体魄锻炼得异常强悍,这才拥有与上院弟子一战的实力。
如今得了兰台山主的一缕仙风与循经路数,郭宏大受启发,元气充盈丹田之后,并非散往四肢,而是下沉后行,缘督而上。
得益于过往积累深厚,郭宏丹田之中元气充实,心意一到,气机自然发动,过了后腰命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气机升腾之势,宛如飞瀑倒悬冲天。
元气节节攀升,直达后脑玉枕,耳边忽闻铮鏦不绝之声,双眼闭合,眼前却有青芒白锋、紫雷赤火交相辉映。仿佛再临校场演武一战,却不见楚逸身影。
耳目所及,真实无比,眼见各种杀招临身,郭宏大喝一声,双臂怒掣!
砰——
烘烘热息自双掌推出,房间门板竟被隔空震飞,郭宏也猛然惊醒,元气不再上升,如大海退潮,只剩耳边余响徘徊、眼前光影闪烁。
“方才那是……幻觉?”
郭宏十分讶异,此刻周身火热非常,毛孔大开,汗出如浆,双臂也感觉到丝丝刺痛。两条袖管多了几条裂痕,看着断裂线头朝向,应该是由内而外被突破。
“郭师弟,发生何事了?”
此时屋外早已天黑,同在一座寮舍院落的江岩,捧着一盏油灯来到,他身穿单衣,听到异样声响,立刻从床上起来。看见掉在地上的门板,不禁面露讶色。
“我在练功,没什么大事。”郭宏随便应付一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子时过半了。”
郭宏轻轻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自己潜心修炼,居然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
“要我叫人来把门板修好吗?”江岩问。
“不用,你去歇息吧。”
等江岩回屋,郭宏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耳目间的幻觉也随着元气稳定而消失。
“看来余姑娘的话还是有些道理,没有正宗法诀指引,贸然行气过于凶险了。”
心下计较间,郭宏摸了摸后脑,他如今可以确定,元气升到此处,必然会引起种种幻象,下次行功,不能为幻象所扰。
话虽如此,郭宏不打算今晚再试,权且休息。
……
次日清晨,当江岩洗漱更衣后,就听见一阵敲敲打打的声响。推门出屋,看到郭宏自己动手,将脱落的门板修好。
“郭师弟也懂这些俗务?”江岩笑问道。
“说得我好像不该懂一样。”郭宏托着门板,将门轴塞进石槽。
“师弟今天可有什么安排?”江岩又问。
“我要去找尚师傅,打一件兵器。”郭宏回头:“杨长老那边有安排?”
江岩点头:“我昨天去找杨长老,得知西南方菖蒲乡有妖气浮动,需要派弟子查明情况。如果郭师弟没空,我另外叫几个人前去。”
几十年前天下大乱之后,妖魔层出不穷,肆虐乡野、聚众横行,甚至有个别胆敢侵城略地,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兰台山守护一方,不会坐视妖魔为祸。只是单靠屈指可数的几位尊长,哪里能应付过来?
于是巡山搜境、防患妖魔,必要时出手诛杀消灭,这就成为下院弟子的差事。
郭宏起身拍拍手:“我要打造的东西,一两天成不了。叫上方白祎和秦楷,我亲自走一趟菖蒲乡。”
“好。”江岩提醒说:“郭师弟,你最近要小心提防,例行演武之后,有些人蠢蠢欲动,怕是不安好心。”
“上院弟子那么急不可耐?这可不像他们的作风啊。”郭宏将工具扔到一边。
“不是上院弟子。”江岩说道:“昨天我找杨长老时,与王仲保那伙人打了照面,他们说了几句怪话,胆子变大了。”
“我输了一场,他们就迫不及待要有动作了?”郭宏笑道:“让他们来,我倒想看看这帮盐贩子有什么能耐!”
下院之中,弟子们拉帮结派早成惯例,杨长老也管束不住。
不同派系间,明争暗斗,觑见一方弱势,便好似豺狼闻着血腥味,疯狂扑来撕咬。
郭宏在演武切磋中输给楚逸,又是一副重伤之态被带回下院,肯定会勾动某些人的心思。
用完早膳,郭宏回到屋中,挪开床榻,将地上几块砖头拿走,现出内中箱盒,入手分量沉重。
离开寮舍,郭宏扛着长柄刀,往匠房而去,一路上遇见其他下院弟子,部分人会停步拱手,但更多则是带着意味难明的目光盯视自己。
懒得理会这些琐事,郭宏来到匠房,内中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铸炉火气隔着几重厚壁也能清晰感受到。
匠房可能是下院中最偏远的建筑,为铸造兵刃,烧炭炼铁,难免烟气浓重,不为兰台山修士所喜。
“尚师傅。”
经过门口小厮通禀,郭宏直入内院,就见一位健壮老人在阴凉处,躺在竹椅上,用蒲扇遮面,似在沉睡。
“哟,这不是郭大么?”
老人移开蒲扇,先打量郭宏几眼,随后堆笑说:“我还以为你快要死了,没想到气色红润,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你要是死了,可记得把骨头留给我,那可是炼铁铸剑的好材料,炉子里用得着。”
“哈,我记住了!”郭宏笑了一声。
这位尚师傅出身陶唐国工造司,曾经给叛党铸剑。奈何叛党事败,尚师傅受到牵连,不得已携家人逃离国都。侥幸被兰台山主所救,从此便留在下院,为弟子们打造兵刃器具。
“怎么样?楚逸手中那柄分水剑,是否锋利啊?”尚师傅显然知晓例行演武的事情。
“原来那柄剑也是尚师傅铸造,看来我败得不冤。”郭宏示意自己手里提着的长柄刀,两件兵器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自己能耐不济,可别赖到我身上。”尚师傅翘着腿,接过学徒递来的茶,边喝边说:
“那位楚公子靠着家人帮忙,弄来一块海隅泽出产的分水异铁,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铸成此剑。可惜这位楚公子不太识货,拿它来施展神霄离火剑,完全是大材小用了。”
“这么说来,我能保住性命,还算幸运?”郭宏说。
尚师傅挥手让旁人退下,盯着郭宏言道:“你郭大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也就是校场演武,不准使其他伎俩。要是在别处,那位楚公子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在尚师傅眼中竟是这般不堪?”
“少给我装!”尚师傅骂骂咧咧,瞧见郭宏另一手提着的沉重箱盒:“说吧,要打什么东西?”
“一柄长剑。”
“你不是用惯了刀么?”尚师傅不解:“你这家伙厮杀时偏好劈砍,为了适应你的习惯,刀身加宽、刀背加厚,刃口也是用上好钢材。”
“跟楚逸交手一番,我也发现长剑的妙处了。”郭宏放下手中物什,然后比划大致形制:“我要的不是普通长剑,而是斩马剑,除了能够劈砍,还能够挑刺。”
“讲究真多。”尚师傅起身来到桌案旁,用炭笔画了一把长柄斩马剑,无需规尺辅助,落笔就成直线。
“你看看,是不是这种模样?”
郭宏见状连声赞许:“对对对,就是这种。不过剑身还要加宽加厚,把柄跟我现在这把刀差不多就好。”
“你要这么搞,前头剑身就太重了。”尚师傅说完就后悔了:“你这家伙力大如牛,随你怎么弄吧。”
“材料就用我这块乌峭钢。”郭宏把带来的箱盒打开,里面是一块钢锭,色泽乌黑暗哑。
“兰台山赏赐给你的?”
“不错。”
半年前,兰台山北边一座小城镇有伏尸鬼作祟,郭宏带人将这些行尸走肉消灭干净,便得了这么一块乌峭钢。
当时郭宏还觉得杨长老是在敷衍自己,心里颇为不悦,但没想到现在反而用上了。
尚师傅掂量一下钢锭分量:“行,那你打算给多少钱。”
郭宏笑道:“尚师傅这是把我当小孩了?这块乌峭钢打一把斩马剑绰绰有余,剩下余料就归尚师傅了。”
“跟你这家伙谈生意,只有我吃亏的份。”尚师傅鼻子喷气:“不行,我还要妖物的骨头牙齿。秋收之后的狩妖礼,你肯定能弄到一批,到时候给我送来。”
郭宏想了想,答应下来:“一言为定……顺便帮我磨磨刀。”
尚师傅接过长柄刀,入手瞬间就看出内情,骂道:“你这家伙,真不疼惜兵刃。”
“那就等尚师傅给我打造一柄斩妖除魔的无双利器了。”郭宏吹捧起来。
“去去去!”
尚师傅嘴上不饶人,但比起拿宝剑名锋装点身份门面的家伙,郭宏好歹是真要依仗自己锻造的兵刃去厮杀拼命。这种人更对尚师傅胃口,因此他手上工作不会有丝毫松懈。
提着重新打磨锋利的长柄刀,郭宏离开匠房,前往位于高坡上的黛瓦楼阁,匾额上写着“石渠”二字。
石渠阁平日里是杨长老坐镇,由他管理兰台山下院大小事务。
不过下院这种地方,在上院看来与藏污纳垢无异,杨长老也只是看着下院弟子不要闹出太大麻烦。
郭宏来到石渠阁中,此间香木铺地、青纱垂幔,用屏风隔出前后内外。隐约可见内间柜架之中,书册卷籍无数。
阵阵熏香萦绕鼻尖,郭宏吸了吸,精神爽利了几分。
“瞧你这样,想必伤势痊愈了?”
杨长老从屏风后绕出,他身高面瘦,三绺须髯。这副尊容与其他长老驻容有术相比,颇显老态,可见其人修为不算高深。
“仰赖山主出手救治,也承蒙杨长老关心。”郭宏低头拱手。
“年轻人,现在明白上下院的差别了吧?”
杨长老在其他长老面前,总是畏畏缩缩。可是对上这些下院弟子,立刻搬出尊长做派。
“真以为凭着一腔血勇,就能挑战上院弟子?你该庆幸山主及时赶回,救下你这条贱命。今后收起你那些草莽武夫的性子,好好给本门办事,别再招惹祸端。听到没有?!”
杨长老最后一声喝问,带着震耳灵音。换做常人,必是当场昏厥。
但郭宏身中元气闻声自发,抗御震耳之音,让他安然无恙。
见这下院弟子纹丝不动,杨长老心头微讶,郭宏的修为超过自己所料,他能够与楚逸斗上一斗,并非是靠取巧手段。
可郭宏越是如此,杨长老心中越是不快,暗自思量,要怎样才能整治这种顽固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