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叛道的一番话,感觉上好像蔡珏这位学务长就该立刻出面制止。甚至打断秋玉姑的话,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拎到没人的地方好好地教育一顿。
事实上,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蔡家姑奶奶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很认真地考察这位新来的老师,有没有尽到一个老师的职责,也就是足够大的音量与足够清晰的表达,让所有学生都能听到。
是的,要求仅仅只是听到、听清楚而已。是否能够理解,则要看学生本身的悟性。那种老师一开口,学生立刻秒懂的情况是不存在的,这又不是志怪小说中佛祖点化妖怪,一点就通。
至于秋玉姑讲授的内容,在蔡珏这位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大家闺秀耳里,完全没有问题。
可千千万万不要把大户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与传统、固执、守旧等词划上等号。这群人才是真正走在时代最尖端的女性,并且时不时在历史上不起眼的角落,秀出自己的存在感。
这样的状况其实并不难理解。要是大户人家的姑娘真培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里就是刺绣女工、抚琴弹曲的,半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样的人嫁进了夫家能活多久?
就算能活,不是成为生孩子的机器,孩子生了就扔到一边;要不就是成为身份高贵的奴婢,把’持家’当成什么家务都要干的错误认知。
真正的顽固守旧派女性,其实是那些来自见识不广的底层家庭,却又希望自己能有男性权威的那种女人。
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威,她们会固执的打压一切超出自己掌握的事情。然而她们的见识,又将她们能做、会做的事情框在一个小范围里。
假如这都还不算顽固守旧的话,那就不知道顽固守旧该是副什么模样了。
诚然,’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一句话,同样出自世家大族里。
但就跟林文理这个穿越众所见识过,后世那些贩卖成功学的人一样。他们嘴里说的,跟手里做的,肯定不是同一套。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阶级的不同所带来的差异。就如同牧者所放牧的牛马,除了产奶吃肉,谁会希望这些畜牲有多高的智慧,整日里做些不着调的事情。
也可以说,今日秋玉姑在台上所讲的,是专属于大家闺秀的屠龙刀!
但是底下的人不全是名门望族出身的姑娘呀。还有很多来自普通人家,里头甚至有像汉娜贝格这种外国人家庭出身的姑娘。
能够读到中级女学,对方对于汉学文化就不是一无所知。指望她像个傻姑娘,听不懂秋玉姑教的东西,不如说整个公学都烂透了,一个傻姑娘居然可以升到中级女学来。
其实从这个角度就能知道,不论是主讲的秋玉姑,或是聘请她来当老师的蔡珏,骨子里都带点进取锐意的疯狂劲。敢于天下先,而不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传统与颟顸。
或许也可以说,刚过去不久的那场大战,已经’淘汰’掉了许许多多跟不上时代的守旧份子。
这也不是说敌人专盯着这样的人杀,而是不够勇敢,凡事只想求稳的这些人,真的很难躲过战祸的危害。
这就跟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一样。当觉得自己可以坚持,然后坚持到敌人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就什么都来不及了。这种状况下,还想苟活?
能够熬过战祸,都是有一定程度的远见,并且拚尽一切努力去求活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会有顽固的特质,但绝不保守。
两位成年人这样的表现,当然是惊呆了底下一些’知情’的姑娘,但也吸引住了其他姑娘的注意。
用自私自利这样的说法来形容发起社会运动的人,其实并不准确。他或她们的立意与出发点,其实都是保护自己而已。
而且在初期,都是靠着理想与高尚的目标才有办法聚集起一群人的。之后如何败坏与沉沦,那是后来者的过错;谁也无法否认最初的这群人,心思是高洁的。
所以当有人教导姑娘们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时,出于天性,没有人不注意听讲的。哪怕她们根本的心思不见得一样,但那认真劲是相同的。
最为特别的一个人,莫过于重活一世的苏茵了。
她曾经以为上辈子的经历,已经足够开拓她的眼界,这世间再没有她没见过的事情了。事实证明,她俩辈子的时间加起来,还是太短了。
曾出生在顶级的将门世家,而且是在一个战乱的时代,上辈子的周氏女当然不是被当成大家闺秀来培养。
即便如此,禁锢在身上的枷锁,依旧比外人所能想象的还要重的多。至少身在其中的她是喘不过气来的程度,以至于最后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她从没想过哪些是应得的,哪些是不应得的。会遭受到那样的对待,周氏女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自己不够强大,没有强到足以撑住那些压力,打破身上的枷锁。
将门出身的她,自然而然想着使用暴力的方法。所以这一世不知为何重生的她,用了相当多的时间在武经七义的修炼上。
对于不知道怎么修出门道来的他心通,苏茵更是极为重视。这好歹是一门神通,虽然有些后遗症,但不得不承认很有用。
这些作为,都是源自于不安,害怕自己又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这样的态度,让苏茵在这一世很少认真地对待武经七义以外的事情。所有的生活对这位苏家大小姐来说,就只是练武之余,打发时间的点缀。
那曾经有过,放下一切逃家的心思,如今只是淡了,却从没消失过。
可是秋玉姑的一席话,就像给苏茵打开了一扇不曾见过的大门一样。
虽然这一世的便宜亲爹是个大儒,家中藏书无数,苏家大小姐对这些东西仅仅是浅尝即止。一如上辈子将门世家所带来的习惯,读书也不过是读兵法,而不是把自己读成酸儒。
然而当权利与义务一词钻进苏茵的心底,她就像是过去看到一门神功一样。而且这门神功并不是那种遥不可及的武功,是自己有机会练成的,只要找到入门的方法。
这叫苏茵如何坐得住!
从被某个讨厌鬼挖坑跳,非得要进入公学,跟一群小孩子读书开始,苏家姑娘的成绩只能说在及格线边缘。
一些她感兴趣的课程,当然会多用点心;但要是另一些她不感兴趣的部分,为了不丢这一世便宜父母的面子,好歹弄了个及格。
想指望她有多努力,那是不可能的。不是没有老师拿教鞭出来试图鞭策苏茵,然而现实却是教鞭拿几支,就会断几支。
跟一般人认知中把教鞭抽断的情形不同,而是苏茵总能夺过教鞭,然后折成一段段渣渣。
想抽她,不可能。除非想拚着老胳膊断成几截的可能性,非要打苏茵。
对于这样得过且过的态度,苏茵不是没有反省。而她弥补的办法,就是督促这一世的便宜亲弟好好学习,替代她这个读书不用心的长姊,为自家父母涨点颜面。
好歹一个是大儒,另一个也是学问精深,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
养了个女儿差劲点,这算不了什么,反正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但养的儿子可不能跟女儿一样,他们的学问总要有人可以继承。
所以大家满意了,苏家姑娘成功偷懒了。唯有亲弟被’三’个人督促着要做学问,成为唯一受伤害的人,这样的一个世界成形了。
苏过的哀怨不是这里的重点,而是苏茵觉得自己似乎喜欢上这么一个老师了。那怕见面至今也不过两节课,也就是两个小时的时间。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那种男欢女爱的爱情,而是一种景仰、一种爱慕,一种将对方奉为人生导师的那种感觉。
自家这一世便宜父母的表现,其实并不让苏茵讨厌。至少他们在大战之中的奉献精神,已经比那些投降派的人好太多了。
父母不怂,真的能为孩子顶起一片天,这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当看到父母的腰弯下来,那就好比天塌了一样。
很幸运的是,苏茵这一世的天还没塌过。相反的,还很坚挺。
况且一个孩子要成长,总要盯着某个背影,追随着这个背影的脚步。
对孩子来说,这个榜样的用途是供孩子模仿、学习。但更深层的用意,又何尝不是让对方在前头引路,并且披荆斩棘开出条路来。
只是后面这一点,不见得是孩子能想到的。而且……也不见得是大人们所乐意的。
之所以没有成年人会感受到孩子的压力,不过是孩子们在大人面前没有发言权而已。他们无法打骂,更没办法指正这些照顾他们的人。
然而不论是苏涣或徐卿,在苏茵眼中都不足以担当这个背影。
……林文理这货还行,但通常是当作反面教材看待。苏茵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大人,太讨厌了。
直到秋玉姑的一席话,重活一世的小姑娘才逐渐有了一种真实感。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并不是一直停留在上辈子,一杯毒酒送来眼前的那一刻。
属于少女的成长,彷佛在这时才重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