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九年十月初九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是日也,金风送爽,天朗气清,好个天高气爽的金秋,不过对许多人来说,这也是个多事之秋。
没错,最近用这四个字来形容京城官场是再恰当不过了,接连发生了太多不可预料之事,让一向习惯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官员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意思了。而这一切的根源,只在那个叫陆缜的年轻大兴县令。
初时,他在治内立下三十条法令,众人只当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可不料这个官场新丁却完全不顾某些规则,居然强硬地推行法令,还把一些官员的家属都给拿下严办了。
好吧,这终究是为了北京的治安着想,大家也就忍了。可没想到才几日工夫,他就开始变本加厉了,也不知怎的,得罪了什么人物,竟惹得有人杀门刺杀,直闹得人心惶惶,并让不少人吃了挂落。
而还没等大家从这变故里反应过来呢,这个小小的县令竟做出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来——他居然带人直闯朝廷钦封的伯爵府邸,而且还让他挖出了一桩杀死数十人的大案来。这还不算,随即这个胆大妄为到了极点的家伙竟又跑去敲响了登闻鼓,然后把案子捅到了天子面前。
这实在是几十年都未曾出现过的奇葩哪!官场里的人都知道想要立身,最要紧的便是谨言慎行,可他倒好,却是到处惹祸,活脱脱就是一个瘟神了,谁沾着他都会倒大霉。不,或许称其为疯子才更恰当些,只有得了失心疯的人,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地干出这许多叫人防不胜防的事情来。
当然,这些风评只是官场里的,在民间,陆缜却完全是另一番评价了——铁面无私,正直而有担当,这些便是京城百姓对他的看法。所以,当陆缜在今日出现在刑部衙门之外,参加这场几十年来少有的三司会审时,立时就得到了围在衙门外面的诸多百姓的交口称赞。
当然,这一动静,就让同时抵达的一干官员的面色更加阴沉了下去,而可是刑部衙门,朝廷六部之一,又是三司会审这样的大事,岂能如此喧哗胡闹,居然在衙门外聚集了数以百计的百姓围观?
这三司会审可不一般,相比起寻常的审案,其规格要高得太多了。因为这一审案无论是主审官,还是被审问者,亦或是被追究的案件都一定不一般。
主审官,必须是三法司,也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衙门里各派出了一名高官,虽然不可能是其衙门的主官,但档次也不能低了,就刑部来说好歹得是个侍郎或郎中,其他两个衙门也得派出相应的官员。
而被审的犯人身份自然也不能低了,寻常之人,哪怕犯下再大的罪过,也不可能劳动这些朝中高官抽出时间来一起审他。像这一回的广宁伯刘逊就算是个合格的被审人犯了。
而除了这些人外,就是在旁听审之人,身份也自不凡。一般来说,但凡是重要案子,天子都会派出自己身边信任之人到场监督,是为听审,他们多半就是锦衣卫或东厂的人。不过这一回的规格却更高,人也更多,光六部的尚书就来了两位——吏部尚书胡濙,以及兵部尚书徐晞,而且这回连最近一向不怎么出头的英国公张辅都到场了,只这阵容,便可知天子对此案是有多看重了。
从主审到犯人,再到听审的都是朝中数的着的权贵高官,现在刑部大堂内外,身份最低微的,除了那些充场面的官兵衙役外,就数陆缜这个小小的京县县令了。
不过身处其中的陆缜却无半点紧张的表现,只是垂目站在下方,如老僧入定一般,完全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充满了冰冷、讥诮与敌意的目光。
见此,一旁端坐的胡濙嘴边就透出了一丝笑来:“此子心性确实非常人可比,怪不得敢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
倒是作为主审官的三人——刑部侍郎段充,都察院佥都御史林密和大理寺少卿曾广孝此时的神色看着有些紧张。说起来,他们虽然在京城官场里打滚多年,可却也是首次审理如此严重的案子哪。
在互相对了一眼,提了提精神后,才由此地的主人,刑部侍郎段充拿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喊一声升堂,带人犯。
随着两旁军卒拖长了的威武声,这一场三司会审终于开始了。
若是照着常理,此番审案就该按部就班了来,先把犯人提上来询问一番,然后要是他不认罪,再拿出证据,请出人证来与之对质。可这一回,不知是否出于对犯人身份的考虑,段充却没有先提人犯,而是叫一声:“大兴县令陆缜何在?”居然先找了他!
虽然有些意外,陆缜却还是一正衣冠后从容地从堂外走了进去:“下官陆缜见过各位大人!”说着,还弯腰团团施了一礼。
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段充才问道:“陆缜,这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且原原本本给本官道来,不得有任何隐瞒!”
虽然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敌意,但陆缜如他所要求般把自己之前在皇宫里告诉天子的一番话再次复述了一遍。因为有之前的经验,再加上心中无所畏惧,所以这回说得更加详细生动,连个磕绊都不打的。
只是听他这么道来,段充的脸色却是阴沉了不少。因为他话里可是带了对刑部衙门的猜疑与不信任的。所以当其把话说完后,便冷声道:“陆缜,你可知道自己所言大有诋毁刑部之意!你有何证据直言我刑部在此案上会包庇犯人了?居然直接就去敲了登闻鼓?”
“下官可不敢说对刑部有什么怀疑,只是下官身微言轻,此案却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为万全计,不得不防着一些。”陆缜的回应却是不亢不卑:“何况,当初那冯长春被杀一案确实是刑部结的案,下官实在不敢说把案子报上来就一定会得到公正处置。”
“你……你如此说话,当真是小人之心了。我刑部乃法司重地,岂容你如此诋毁!”段充顿时就恼了,啪地一击案面,斥责道:“你口口声声说一切,可有什么旁证么?”
“自然是有的。”陆缜半步不让地回了一句,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来:“此乃早前冯长春一案的卷宗,上面便确确实实记录了刑部对此案的态度,若大人不信,大可拿去一观!”
他居然早做了准备,这让段充感到一阵棘手。这家伙不是来作证的,怎么连这都准备好了?
而趁其错愕间,陆缜又道:“不过既然大人问到了,那下官也有几句话要说。本来冯长春一案只要仔细查下去,必能查到广宁伯身上,为何刑部到了最后居然草草结案,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内情,还望大人也能详查,给陛下,给死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反击来的是那么的凌厉,顿时让段充陷入了张口结舌,不能回应的境地,整张脸都胀得通红,就跟快煮熟了的虾子似的。
而陆缜的话还未说完,既然站到了这里,他就没打算给这些家伙留任何的情面,继续道:“还有顺天府。若说刑部只是包庇人犯的话,顺天府的行径更是不堪,他们甚至可能为了让案子查不下去而在暗中害死了冯长春一案的人证。此事,顺天府中亦有记录在案,大人大可去查个明白!”
这一番话下来,众人顿时都傻了眼了。这家伙还真是个混不吝哪,居然直接就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衙门都给告发了出来,见过猛的,没见过这么猛的哪!
胡濙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切,这个陆缜确实是个言行如一之人,说了要让案子一查到底,就绝不打折扣。现在,他当了这么多人的面把事情揭发出来,某些人即便想大事化小都不可能了。
看到段充被陆缜这一套组合拳打得全无招架之力,另两位主审只好开口了:“陆县令,此案到底该怎么审,我们既被陛下定为主审自会秉公而断,不须你来置喙!你提到的这些疑点,我们也一定会查个明白,断不让有罪之人脱身。你且退到一边,莫要乱了规矩。”
眼见陆缜气势这么凶,再让他说话恐怕事情越发难办了,所以只有先退一步,把他劝走再说了。
陆缜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够,便没有再作纠缠,只是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只是这一场发挥,已让众人牢牢记住了这个胆壮如牛的家伙,说他是疯子县令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随后,都察院佥都御史林密便也一拍惊堂木喝一声:“带人犯刘逊!”这才算是把案子重新导回了正轨。
没有拖地的镣铐,甚至没有人押着,广宁伯刘逊就这么单独一人走上堂来。不过,他身上也不再穿象征身份的麒麟服,而且模样看着也比两日前要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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