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远征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彭县长,家属这边,希望县里能派人协助我们安抚一下。”孟建西又道。
彭远征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嗯。王浩!过来!”
县府办主任王浩匆匆跑过来,喘息道:“彭县长!”
“你安排智灵带县府办的两个女同志,协助企业的人安抚死伤者的家属,告诉她们,一定要耐心细致地做工作,不要急躁。有什么问题,及时向你——或者直接向我汇报。”彭远征的脸色阴沉着,王浩不敢怠慢,立即领命而去,安排智灵几个女同志去配合煤气总公司工会的人开展工作。
十分钟之后。
智灵带人过去,与企业的人接上了头。但话还没有说一句,就被一群愤怒痛苦、情绪近乎失控的家属包围住,遇难职工的母亲更是歇斯底里地流泪哭喊着,冲上前去厮住智灵的大衣领子,连拖带拽,几乎把智灵拖倒在冰冷干硬的地上。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
“还我弟弟的命来!”
“你们这些杀人犯!”
……
铺天盖地的哭喊声、谩骂声铺天盖地而来,智灵狼狈不堪地挣脱开死者母亲的拖拽,勉强陪着笑脸,按捺下慌乱的心绪,大声解释着:“大家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感到非常悲痛!你们有什么合理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马上向县领导反映!”
现场乱成一团,煤气总公司工会的女干事刘琳满头大汗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家属,也大声道:“大家的悲痛我们感同身受,但希望大家安静一下,派一个代表出来,代表你们全家提出意见和要求来。”
死者职工的舅舅是新安一中的一名退休教师,他拍了拍死者母亲的肩膀。忍着泪走上前来,望着智灵和刘琳哽咽道:“我们有三个要求,我不管是企业负责还是邻县负责。反正我们这三个条件如果不能满足,我们会一直申诉下去!遗体,也绝不火化!”
智灵轻叹一声。“您请说。”
“第一,赔偿!不能按照普通的工伤死亡赔偿,赔偿标准起码要翻一倍!第二,安排他的弟弟就业,但要在公司的机关科室,不能是合同工,一定要是正式工。第三,他之前已经报名要分的住房一套,不能因此就取消了资格,要继续分给我们!”
“我们就这三个条件——我们就守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们什么时候同意,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处理丧事!”
智灵和刘琳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和声道:“请您稍等。我马上向领导汇报!”
然后,两人并肩走进煤气总公司设立在现场的临时指挥部——就是气源厂的门卫室,向孟建西和耿大年说了死者家属提出的要求。
孟建西立即皱紧了眉头。耿大年则有些为难地望着孟建西,等待孟建西拿主意。
死者家属提出来的要求看似合情合理,但实际上都越过了煤气公司所能承受的心理底线——安排其他家属就业,索要高额赔偿。同时还要继续分配福利房一套,这些赔偿的成本都需要企业承担。
孟建西沉着脸沉吟了片刻,才缓缓摇头道:“孙坚柱的死亡,虽然是在上岗期间,但这是意外突发事件,带有一定的社会犯罪性质,企业方面固然有管理不善的责任,但却不能对他的死亡承担全部责任!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和现行有关制度规定,我们可以对死者家属进行抚恤,但他们提出的这三个要求,我们很难做到。”
“智主任,你跟彭县长说一声吧,这就是企业的态度。我们企业有难处,希望贵县能协助我们解决。”
孟建西望着智灵,声音淡漠。
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事儿就是你们县里捅出来的篓子,你们也要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智灵心知肚明,也没有说什么,默然回去向彭远征汇报。
彭远征站在那里跟郭伟全谈着什么,智灵恭谨地站在一侧等候着。不多时,彭远征回头招了招手,“智灵同志,他们怎么说?”
“彭县长,孟总说死者家属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分,他们无法做到,要求我们县里协助解决。”智灵轻轻说着。
彭远征的脸色一变,郭伟全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这个孟建西还在跟我们推诿扯皮!要先善后,再谈其他!难道发生这种事情,就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
彭远征叹息着摆了摆手道,“算了,老郭,不必跟他们较劲了。企业有责任,我们县里也有责任,回避是回避不了的。这样吧,智灵,你回去跟孟总说:我们县里可以承担一份意外伤害赔偿,我向韩书记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争取从县财政划拨一块钱,但具体数额和标准需要核定。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接受一到两名死者家属在县里企业就业,华商公司的项目开工在即,解决一两个人就业也不成问题。”
“企业承担一部分赔偿,另外把那套福利房继续兑现了。你过去跟企业沟通,这就是县里的态度。我希望能尽快安抚好家属,在最短的时间里善后,别再添乱了。”
……
另一边,气源厂倒塌的围墙边缘部位,李铭然和谢辉带着县局的十几名干警认真勘察着现场,县局上下和各派出所临时抽调了百余名警力,几乎算是全体出动了。
仲修伟带人围着围墙转悠了一会,又走访问讯了气源厂的一些当事职工和部分被逮了现行的参与哄抢斗殴的村民,基本上把事件的前因后果梳理出了一个大概脉络。
应该是这样的——
早晨,附近村子的两个农民见过年期间气源厂内值守的职工很少,尤其是煤场这一块,几乎无人看管,就动了歪念头。
他们见气源厂的这一段围墙因为建得匆忙而并不坚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抹上水泥,只是简单地用砖泥垒砌而成,就用铁镐偷偷摸摸撬开了一个可供人出入的小洞。
两人本想趁人不注意,溜进去用麻袋包装几包煤块供自己家里取暖做饭用,也没想“大干一场”,占点小便宜而已;然而,他们的行动被村里人无意中发现,就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蜂拥而来,一开始还躲躲闪闪,到了后来,在法不责众心态的支撑下,就演变成疯狂的哄抢,从而酿成了流血冲突。
这两人已经被警方控制起来,算是罪魁祸首。
两人被县局的人用手铐拷在现场外一棵老槐树上,李铭然望着这两人心头发恨,恨不能过去狠狠踹这两玩意一脚。
一袋煤引发的一场血案,给县里带来了无尽的麻烦!
李铭然招了招手,谢辉附耳过来。
李铭然压低声音道:“谢辉,调查结果先不忙下结论,同时嘱咐参与调查的同志们嘴巴严实一点,我这就去向彭县长汇报!”
李铭然向谢辉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谢辉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问题的关键点就在于一点:气源厂的围墙是自行坍塌还是有人故意盗挖,如果是前者,哄抢事件固然还是令县里难堪,但终归还有一块遮羞布的;可如果是后者,性质就变了,要追究当事人的刑事责任,同时县里的脸面也无处搁了。
……
寒风凛冽,远端的村落里隐隐还传出一两声无聊的犬吠和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彭远征迎风而立,脸色肃然。
李铭然压着声音说了说自己的意见,彭远征嘴角一抽,却是非常沉重地慢慢挥了挥手,手势在半空中定格下来:“老李,实事求是,绝不遮丑!”
“这种遮遮掩掩,完全是自欺欺人和掩耳盗铃!县里已经出了一个大丑,如果再做这种捂盖子的事情,会更丢人现眼!”
“好吧,彭县长,我这就让县局的同志行文出初步的调查结论。”李铭然叹了口气,他本是一个建议,既然彭远征不采纳,自然按照彭远征的指示来。
彭远征点点头,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变得锋利如刀:“老李,安排县局的人马上行动,参与哄抢的人,必须把煤块都原封不动、一块不少地送还给气源厂,可以既往不咎;而在哄抢中参与斗殴的人,全部带回去,逐个梳理排查,一定要把行凶者揪出来绳之于法!”
“这个镇的镇长、书记就地免职,这三个村的村干部严惩不贷——我已经跟韩书记通过电话,韩书记同意了。”
李铭然肃然点头,大步而去。
过了一会,十几辆警车警笛呼啸,疾驰离开现场。彭远征凝望着渐渐消失在沉沉雾霾中的警车,那闪烁的警灯远去,心头的烦躁感和愤怒感一点点纾缓。
基层工作,乡镇、县这两级——尤其是像邻县这种穷县和落后小县,头绪最多且最容易出问题。他心里其实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只是这种哄抢事件让他感觉到某种悲哀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