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远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收拾着桌上的文件。
他此刻已经搬到了办公室的最内侧,也就是龚翰林原先的位置。虽然四个人一间办公室,但科长坐哪,副科长坐哪,都是有约定俗成的潜规则。这是机关上的风气,多少年固化下来的,不能乱坐。
官场上最讲究的就是等级和次序。比如领导的排序,出席公共活动的顺序,谁走前面谁走后面,都有规矩,不能乱套。
彭远征抬头扫了众人一眼,笑了笑,“嗯,大伙先放一放手头上的工作,我们开一个小会。”
王娜放下手里的大哥大,马自抬起头来,诸葛逅也无奈地放下手里的报纸,扭头望着彭远征。不管怎(6日加更)么说,彭远征是科长,他是副科长,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召集开会,他纵然有再大的不爽,也不能不服从。
否则,就是自己让自己难看。
他心里很清楚,以彭远征现在在宣传部的地位,根本牢不可破,从领导到普通科员,都认可他的工作和能力,如果自己跟彭远征对着干,下场肯定好不了。不如咬牙忍一段时间,然后寻机调离,从此海阔天空再也不用看彭远征的脸色。
他真的是非常后悔,当初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出了问题,非要选择宣传部新闻科,结果遇上了彭远征这个宿命中的对手!
“刚才我回来遇到钱部长,钱部长说下个月市委要安排部署整个全市党政机关的学习贯彻伟人南巡讲话的宣讲活动,要由主要领导挂帅,成立领导机构,还要让市委研究室和讲师团联合组成宣讲团,深入各机关单位、各区县和各大企业、高校去进行宣讲。领导给我们的任务是,配合市委的宣讲活动,抓好最近一段时间的宣传报道工作,为活动的顺利推进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和思(6日加更)想环境。”
彭远征侃侃而谈·诸葛逅眉梢略微一挑。就算是他,也不能不承认,彭远征似乎是一个天生做领导的材料,各种官话套话是张嘴就来滴水不漏·口气又是如此的成熟老练。
这哪里像是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更像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油条。
“我考虑了一下,我们近期就是根据市委的指示精神,按照部里领导的总体部署,结合宣讲活动的推进,分批次组织正面报道。”彭远征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小口,“我想了一下·我们应该改变过去那种坐在家里等待审稿的工作方式,走出去,多学习、多观察、多体验、多采写,我们虽然是业务管理部门,但我们其实也有新闻写作的部分职能。”
“当然,我们毕竟不是记者。我的意思是,从下周开始,我们分头下到各单位·一人包一个口,然后每天下午回来碰头,确定宣传思路·跟报社沟通好。我们出题目,让记者去采写稿件,然后再审核,这样会更好一些。”
彭远征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
清清闲闲的好日子终于还是到头了。王娜心里咯噔一声,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果然,纵然是彭远征,也难以避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固定窠臼。他作为科长,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成绩来让领导看看,最起码要让新闻科的工作水平较以往有一个明显的变化——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不能不集中精力抓一抓。
马自是无所谓的,他生性好动,宁可在外边跑,也不愿意整天憋在办公室里。坐办公室的滋味其实不好受,哪怕是闲着也不能早走,必须得坐着·这就叫在岗。离开办公室,就叫脱岗。
所以,坐办公室其实也是一门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坐得住的,厂矿企业里下大力的工人劳动强度很大,可你要是让他们跑到机关岗位上去坐办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们也未必能受得了。
况且,王娜也不敢跟彭远征讲什么条件。别人不清楚彭远征的“来头”,她比谁都清楚。
诸葛逅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道,“彭科长的思路很好,我很赞同,但是我们终归是机关科室,不能都在外边跑,我认为,还是要留一个人看家的。同时也得向分管领导汇报清楚,免得领导以为我们脱岗。我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建议我留下来。”
按照一般的规律,应该是领导留在家里遥控指挥,下面科员到处跑。
彭远征笑了笑,“诸葛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留人看家是一定的。王娜是女同志,我们照顾一下女同志,让女同志留下守着吧——王娜,家里要是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们。”
彭科长真是好人啊,大好人,知道怜香惜玉,应该发一张好人卡。王娜狂喜,她没想到彭远征会开口让她留下。她兴奋地连连点头,差点控制不住,跑上前亲彭远征一口彭远征笑笑。其实他不是照顾王娜,而是觉得王娜不懂业务,下去也是白转悠,反而在下面丢了新闻科的人,让人家看笑话。再说她本来就是内勤和统计,在办公室看看家接接电话,上传下达做好信息沟通,就足够了。
诸葛逅当时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他刚才已经说了,他“最近身体不好,要留下”,可彭远征竟然无视了他的话。他有些恼火地望着彭远征,却听彭远征又道,“诸葛身体不好,暂时先休息两天,什么时候身体休好了,再下去也不迟。下周,先从我和马自开始。”
他的这话一出口,诸葛逅再也无语。
彭远征作为科长都以身作则,带头先下去,他还能有什么说的呢?
安排完本职工作,彭远征就又提起了刚才云水镇李雪燕的事情来。
“另外,还有云水镇的宣传活动,需要我们配合一下。钱部长已经知道这个事儿了,领导的意见很明确,就是我们作为机关单位,有责任为下面的基层政府分忧解难,为乡镇发展出力献策。
所以,我们明天就下去一趟。”
彭远征望了王娜一眼,“王娜,你明天去一趟组织部,那边要我们报一个材料;马自,你明天跟我一起下去。明天早一点来,咱们早走,要不然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耽误不少时间。”
“行。”马自答应下来。
云水镇是新安市中心城区新安区所属的一个乡镇,位于新安市西郊,云水河从南部入境,在云水镇西南绕过,向西流入邻市境内。境内交通发达,新安通往省城的铁路横穿东西,国道纵贯南北,是一个相对比较密集的交通枢纽。
正因如此,云水镇的乡镇工业比较发达。从80年代中期开始,镇办企业、村办企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但都规模不大。
尽管如此,这个镇也是一个富裕镇,号称新安区第一经济强镇,这是云水镇能有实力和魄力规划建设挂着新安市旗号的乡镇工业园区的关键所在。
早上,云水镇派出了一辆黑色的丰田车来接上了彭远征和马自,掉头往云水镇驶去。
一个乡镇当然配不上这种高档一点的车,但这是镇上企业老板赞助的车辆,不花财政的钱,也就被默认了。当然,严格说起来,这也是违规的。只是基层政府也不容易,头绪多、事情杂,乡镇干部人员少力量弱,上面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丰田车穿过新安市区,一路向西,很快就进入了云水镇的地界。
透过车窗,彭远征望着道路两旁一个接一个的镇办小厂的厂房,什么轧钢厂、模具厂、水泵厂、涂料厂,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他的心头微微有些感慨,别人不知道,他作为重生者,知道就在三年之后,云水镇其实就不存在了。在90年代中期国内开发区建设如火如荼的大背景下,新安市通过整体规划,在新安市北郊成立了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行政级别等同于下辖区县;而在新安市西郊组建了新安新区,正县处级单位,将云水镇和另外一个乡镇纳入进去。
而在其后的十年间,新安市区建设的重心不断向西转移,目前云水镇所在的位置,就是日后新安市新区最繁华的黄金地段,与东部的老城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然,这是后话了。而彭远征感觉,重生之后,历史和时代的轨迹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和偏移,云水镇会不会继续走向撤镇建区的道路,还很难说。
因为现任的市委书记东方岩,已经不是彭远征前世记忆中的市委书记。一个领导一个思路,一个领导一个风格,有人激进,有人稳健,有人喜欢创新,有人墨守成规,东方岩会不会有这种战略考量,不好说。
汽车一直开进了云水镇政府大院。李雪燕和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秃顶男子带着几个乡镇干部迎候在门口,马自望着裹着着一件破旧军大衣的李雪燕讶然道,“科长,你看这李雪燕竟然这幅打扮!这么时髦的一个女人,穿着一件黄大衣,跟农村妇女也没啥区别了。”
彭远征也凝视着李雪燕,笑了笑,“不奇怪。她在乡镇工作,整天免不了往外跑,肯定不能穿得太那个啥了—否则,也不像话。”
不过,话虽这样说,李雪燕的这身打扮还是给彭远征留下了深刻印象。大事看思路,小事看细节,从细节就能判断出一个官员的作风和品行来。由此可见,李雪燕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能在乡镇扎下根来,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