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鹅。蚂蚁。不倒翁。醉酒。螃蟹。
着实难以用一个简单的形容词来描述大卫的脚步,那不屈不挠的劝架动作又笨拙又可爱,还有些偏执和慌乱。如果必须寻找一个准确的答案,那么“孩童”无疑是最佳选择——尤其是正在学走路却还没有完全站稳的孩童。
为什么?
就好像孩童看到了正在吵架的父母,试图阻止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阻止,于是就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吭哧吭哧地阻挡在了父母之间,然后脚步根本站不稳,于是就跌跌撞撞起来,就连那一声声傻愣愣的呼喊,“朋友”,都与孩童如出一辙;再加上瘸腿男人和大舌头男人孩子气的打架姿势,那就越发形象生动起来了。
所有的所有都透露出一种憨态可掬的赌气,明明面无表情却可以想象出孩子嘟起嘴巴表示抗议的模样,那些看似笨拙幼稚的举动,令人忍俊不禁,却在整个场景之中衍生出一种荒诞,瞬间就让整场戏的氛围都不同起来。
但,这还没有结束。
大舌头男人已经回到长椅坐下,气呼呼的模样生动表示着:他现在非常不满。
大卫的脚步则稍稍慢了一些,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移动着:跨出左脚,右脚合并左脚,并拢站立,然后再次跨出左脚,再次提上右脚并拢……不是正常交叉换步的行走,而是一步一步地上步移动,就好像正在研究自己的脚步一般。
脚步来到长椅旁边之后,他的动作才稍稍自然一些,落座下来,但双手依旧十指并拢地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地挺直了腰杆,然后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抚平西装和衬衫的褶皱,仿佛正准备开会一般。
不过,他的视线余光偷偷地瞥了大舌头男人一眼,然后又恢复到了常态;紧接着又偷偷瞥了瘸腿男人一眼,那种游移不定的打量状态,再次暴露出了他的紧张和不安,不知不觉就这样屏起了呼吸,唯恐自己的呼吸可能打破现有平静。
因为憋气的关系,大卫的脸庞开始微微胀红起来——视线依旧在悄悄地移动着,却拒绝开始重新呼吸,然后脸颊就一点一点红润起来,肉眼可见地。
整个拍摄现场保持着完全安静,那种静默的气氛正在缓缓蔓延,欧格斯没有中断拍摄,表演也就没有停止。
“卡!”
当欧格斯停止拍摄的声音终于响起的时候,片场所有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大口大口呼吸,喘息的声音格外明显,甚至还有人因为太过着急,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而剧烈咳嗽起来,那毫无例外的举动,让众人都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原来,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因为蓝礼的表演而开始闭气的,那种弥漫开来的默契,让大家渐渐反应了过来,然后就再也忍不住,全场爆笑起来。
越想越好笑!
约翰和威士肖的表演非常出彩,将那种幼稚的意气之争展现了出来,与整个故事背景所呈现出来的荒诞相得益彰;但两个人的表演都远远比不上蓝礼,所有的戏眼和亮点全部都落在了蓝礼的身上。
尽管蓝礼只有一句台词,“朋友”,但声音里的委屈和无奈,却通过肢体语言完全展现出来,无论是脚步还是动作,那些细节传递出来的黑色幽默,不仅仅是展现了整个故事的基调而已,还延伸出了大卫这个角色的纯真和木讷——
与此前的表演如出一辙,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大卫不谙世事而怀抱稚子之心的模样,这也成为了整个黑色喜剧里的唯一一抹光亮。
全场哄笑之中,就连欧格斯都忍俊不禁起来。
解除了表演封印的约翰和威士肖也双双笑了起来,“上帝,你真是要杀了我!我差一点点就笑场了。”约翰满脸无语地抱怨着,现在依旧不敢相信蓝礼刚刚的表演如此成功,又如此独特,“你就是天生的喜剧演员。”
“不,真正的喜剧天才是巴斯特-基顿。”蓝礼摇摇头,诚恳地说道。
“基顿?”威士肖有些意外。
蓝礼点点头表示了肯定,“昨晚观看电影得到了一些灵感,其实巴斯特-基顿那些看似面无表情的表演,却通过肢体语言呈现出了多变的情绪层次,脚步的快慢、身体的姿态、节奏的停顿等等,这些都是直接信号,我觉得,也许在表演里可以尝试尝试,赋予角色更多的情绪,然后,就有了今天的表演。”
周围发出了一片轻叹声:原来是巴斯特-基顿所带来的灵感。
约翰却连连摆手,“等等,不要被这家伙欺骗了。我和本昨天也看了电影,当然,我们也同样得到了灵感,却无法像他一样融入表演里。真正重要的是,蓝礼依旧是天才,否则人人都观看基顿不是都成为喜剧传奇了吗?”
“噢!”众人恍然大悟,归根结底,还是蓝礼厉害。
这一次,蓝礼没有再推辞,只是摊开了双手,“是的,我是天才。”那生无可恋的模样,搭配摊手的动作,喜剧效果就再次出来了。
“蓝礼,你刚刚的表演是怎么完成的?”犹豫了片刻,威士肖诚恳地询问到,“我是说,手部动作和脚步动作,我总是觉得表达不够到位,你知道,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拐杖的。”
“你的表演非常出色。”蓝礼也真心实意地说道,“你对于瘸腿的运用非常正确,我不认为你需要什么指导。不过,我们可以交流看看,我的动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把所有动作都变得一板一眼地僵硬和琐碎起来。”
虽然在表演之中没有如此分类——至少专业表演不会如此分类,但表演的确可以分为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
英国戏剧演员们的肢体语言就非常丰富,因为这些动作全部都是对台词的补充;但美国演员在这方面则相对薄弱一些,最具代表的就是梅丽尔-斯特里普,这位载入史册的顶尖演员,她的表情和台词毋庸置疑,即使是不喜欢,也必须佩服她在细节方面的处理赋予了角色太多可能,但她的肢体语言却非常笨拙。
仔细观察梅丽尔的电影作品,她的双手和双脚往往是缺少生命力的,大部分动作都显得生硬而别扭,尤其是在情感爆发瞬间,肢体动作就变得木讷而笨拙起来,无法进一步延伸角色的情感,动作与表情往往容易割裂,至少动作无法给予表情更多情绪的支撑。
当然,这不能责备梅丽尔,一方面是天赋原因,有些人天生就擅长肢体动作;一方面则是电影与电视等媒介所导致的桎梏——不同于戏剧舞台,电影和电视往往更加倾向于用特写或者近景来呈现出更加清晰的表情变化,以此来与观众完成沟通,久而久之,镜头之外的肢体语言也就没有得到重视了。
可以说,这与时代发展有关。
这也是英国演员必须定期回到戏剧舞台的原因,那些肢体表演训练,对于整个表演整体都有着重要作用。
威士肖作为英国人,他的肢体语言也具备了足够水准,但他还是在不断努力不断学习,因为他和蓝礼一样,坚信肢体动作也是整个表演的组成部分。
此时就是如此。
肢体表演是有技巧的,比如故意打直膝盖,这可以让走路的姿态变得笨拙起来,而弯腰和不弯腰呈现出来的步伐又会发生微妙变化;再比如调整步幅,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步伐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步伐,必然是不同的,步子的大小搭配眼神的变化,往往能够呈现出来截然不同的心态。
蓝礼在表演中,有意识地束缚住了自己的动作,就连大拇指都死死贴着手掌,然后整个肩膀线条都发力起来,制造出一种驼背效果——却不是胆怯或者恐惧,而是笨拙,如同鸵鸟一般,一边闪躲着危险,一边又不得不迎向危险,然后就只能把脑袋塞入沙子里了;最后搭配企鹅脚步,那种憨厚的笨拙就变得完整起来了。
当然,点睛之笔是眼神,那种死死盯着地面的眼神,完成了整套表演。在劝架过程中,大卫甚至可以因为害怕而快速眨眼,五官也因为惊吓而扭曲起来——这些细节在兵荒马乱之中可能看不到,观众还是会被肢体语言抢走所有视线,而且还有正在扭打的两个人呢,但细节却是让表演完整的最佳途径。
威士肖缺少的正是这些细节,他充分利用了角色瘸腿所制造出来的笨重感,却在上半身动作以及双手表现力等细节方面,没有能够找到正确的化学反应,这才是角色被抢走光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对于肢体动作的领悟力缺少一点灵感,也可能是因为他对角色的性格脉络缺少一点深入研究。
真正高深的表演可以告诉观众:他为什么如此走路,他为什么如此坐姿……一举一动都可以寻找到脉络,而导演的镜头则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细节,并且不着痕迹地呈现出来;同时,演员还能够浑然天成地融入其中,丝毫寻找不到雕琢的线索,那就是完美的——
但如此表演着实太难太难,至今为止,即使是蓝礼自己也依旧正在探索着,这也是他需要孜孜不倦学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