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不能这样。
他在挣扎着,他在竭尽全力挣扎着,仿佛丧心病狂的疯子一般,但无论如何挣扎,他的四肢都感受不到任何力量,就连绳索摩擦手腕和脚踝的刺痛感都已经彻底消失,好像……好像他再次变成了高位截瘫一般。
脖子以下,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就连新陈代谢的日常排泄都要在其他人的帮助之下才能完成,那种耻辱感,那种无力感,即使躺在病床之上十年,依旧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之中,永远都无法习惯,也永远都无法磨灭。
不,不不,他不要,他也不想。如果真的是如此,他宁愿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真正地体会过自由之后,才能明白,“苟且偷生”就是世界上最可怕也最恐怖的一件事。他,不要。
猛地,一股血腥味就在口腔之中蔓延了开来,那浓郁的血腥气息让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不,不,不不”,所有的话语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单纯的音节,却也分辨不出到底是在否认什么,还是在拒绝什么。
他依旧拒绝放弃、拒绝妥协,疯狂地挣扎着。可是,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只是徒劳,站在擂台另一侧的,是命运、是宇宙、是整个世界,只需要一根手指头,就可以彻底将他击溃。他的渺小,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比一粒尘埃还要轻盈和微弱。
自然宇宙如此之大,他的世界却如此之小。
“嘉树,嘉树!”一个呼喊声,由远及近地冲了过来,然后一双手就固定住了他不断晃动的脑袋,近在咫尺地呼喊着,“嘉树,冷静下来,冷……静……”但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话语悄然消失在了唇齿之间,磕磕绊绊地说道,“至少,至少你还活着。至少……”
在那双熟悉的眼睛之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个曾经的楚嘉树,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睛,略微清瘦,眉宇疏朗,但此时此刻,他的嘴唇之上却染着一抹嫣红,唇齿之间的血液沾染着唇瓣,却越发映衬出脸色的苍白,仿佛杜鹃泣血一般,洒落在白绫之上。
不,他已经不是楚嘉树了。他现在是蓝礼-霍尔,他现在离开了病床,他成功地追逐着自己的梦想,他真正地成为了自己,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又一次被困在了楚嘉树的身体之中,可是……可是他是蓝礼-霍尔。不对,这不对,这不可能。
“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他疯狂地嘶吼着,不断地挣扎着,整个世界天崩地裂,即使是面对着宇宙,那股强大的力量也足以撼动,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了,那一切的山呼海啸都仅仅只是发生在脑海之中,那只是他的灵魂在抗争而已。
实际上,现实生活里一片风平浪静。
在丁雅南的眼睛投影里,他看到了痛苦,他看到了煎熬,他看到了挣扎,他还看到了……一动不动的自己。他所有的抗争、所有的对峙、所有的不屈、所有的愤怒,一切都仅仅只是脑海之中的意念而已,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响应,一点反应都没有。
如此残忍,狠狠地撞击过来。
所以,“蓝礼-霍尔”仅仅只是一个梦境吗?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个美好梦境?现在,梦醒了,他就再次回到了现实,回到了这具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回到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对抗的命运窠臼里。
梦境多么美好,现实就多么残酷。
轻而易举地,所有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击溃,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防御姿态,整个人就开始分崩离析。
死死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就汹涌地滑落了下来。他紧紧地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的绝望和脆弱泄露出来,但源源不断的泪珠却已经烫伤了脸颊,那股无助和茫然,牢牢地捆绑住了他的身体,然后就这样缓缓坠落、无止境地坠落。
“嘉树,你不要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嘉树,你不要轻易放弃。”丁雅南的声音充满了痛苦,站在旁边,却束手无策,她擦拭掉了儿子脸颊之上的泪痕,却瞬间又再次打湿了,那滚烫的温度让丁雅南不由收回了右手,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为什么会这样?
到底什么才是梦境?蓝礼是一个梦境,还是“地心引力”是一个梦境?过去二十三年的生活是一个梦境,还是躺在病床之上的三十二年是一个梦境?他到底是蓝礼,还是楚嘉树?他,还是一名演员吗?
重新睁开眼睛,宇宙消失了,地球也消失了,他只能看到病房里的一片白色,耳边传来了其他病床之上家属和病人说话的声音,那是熟悉的中文。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真实地让人没有办法反驳。
那些电影、那些戏剧、那些朋友、那些生活……所有的记忆都渐渐开始变得模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几乎就要消失不见。关于伦敦,关于纽约,关于演员,一切都只是他的梦境而已,他依旧是楚嘉树,依旧是那个被困在病床之上的病人。
那些自由、那些梦想、那些回忆……还有那踩在滑板之上,滑过耳边的风声;踩在冲浪板之上,盖过头顶的巨浪;攀登在悬崖峭壁之上,呼啸而过的狂风和蔚蓝清澈的苍穹……那所有的所有,全部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现实生活中,他依旧困在了这方寸之地里,就连基本生活都无法自理。
那么,他还可以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死。
从现实到天堂,再从天堂回到地狱,跌宕起伏的巨大落差,猝不及防地压垮了骆驼的高大身躯,所有的意志力都支离破碎。这一次,他不想要抗争了。他,放弃了。
张开牙齿,咬住舌头,只要切断了舌头,汹涌而出的血液就会刹那间堵住喉咙,即使不是流血过多而亡,他也会被直接窒息而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地,他咬了下去。
“嘉树!嘉树!你不要吓我,嘉树!”丁雅南双手不断地颤抖着,死死地卡住了儿子的下巴,然后将自己的手指塞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牙齿的闭合,那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的痛楚,几乎让丁雅南就要昏厥过去,但她却依旧咬紧了牙关,拒绝松手,“医生,医生。”
呼喊之间,泪水就这样滑落下来,“帮帮忙,谁能过来帮帮忙,救救我的儿子,医生,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丁雅南的声音已经彻底崩溃,颤抖地呼喊着,那股无助的绝望,犹如黑洞一般,将所有的生机都彻底卷入其中,消失不见。
然后,医生和护士汹涌了过来,他们抓住了他的下巴,解脱了丁雅南;他们为他戴上了牙套,阻止了他的持续尝试;他们剥夺了他的最后权利,现在他就连自杀的可能都没有了,只能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继续躺在这里。
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瞪圆眼睛,以眼神表达自己的情绪,就连摇头和张嘴的动作都已经被牢牢地固定住,除了眼睛之外,其他所有的部分都无法动弹。这才是真正的无助,犹如悬挂在半空中的无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连反抗都找不到借力点。
“我恨你。”他看着丁雅南,视线余光看到了那鲜血淋漓的右手,不由闭上了眼睛,掩饰着自己的痛苦和挣扎,还有于心不忍,决绝而残忍地说出了诛心的话语。
但即使是这样的话语,都因为牙套的关系而变得含糊不清起来,口水不断往外流淌,就好像失去了神智的病人一般。最后一丝尊严,他的最后一丝尊严都被剥夺了,这比浑身赤果还要更加残忍,从灵魂深处都可以感受到那股耻辱感。
“我恨你。”他再次开口说道,含糊不清的话语被泪水彻底打湿,口水沾得满下巴都是,他的绝望,他的无助,他的痛苦,还有他的愤怒,所有的所有都被撕得粉碎。
“嘉树,不要这样。”
“我恨你!你太自私了,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就让我走,我不想要困在这里,我不想要被绑在这里,然后也把你绑在这里。我不想,我不想!我的生活,你的生活,全部都被绑在了这张病床之上,什么都没有。
你难道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辽阔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世界不仅仅只有这一张该死的病床吗?我不想要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不想要把你绑在这里,让我走吧,在车祸发生的时候,我就应该死了,我就应该死在那里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他在说着,即使含糊不清,依旧在坚持不懈地说着,三十二年的楚嘉树人生,二十三年的蓝礼人生,所有的跌宕起伏、所有的心潮澎湃,刹那间全部爆发了出来,哪怕一个字都说不清楚,他也没有放弃,只是坚定不移地说着。
但,那些话语落在丁雅南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一片咿咿呀呀的音节,仿佛可以看到楚嘉树的灵魂和人格正在一点一点消亡,她是如此无助,看向了医生,“他……他……”她试图给予一些帮助,试图将尊严重新还给儿子,却又不知所措,只能无助了嘴巴,不断地摇头。
“嘉树,不要这样说,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够放弃你呢?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噩梦,地狱,灾难,他似乎再次回到了那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境之中,但,到底什么才是梦境,什么才是现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