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的夜晚灯火阑珊,但那天幕却透露出一股深沉的潮湿,泛起一阵阵宝蓝色的光晕,一圈一圈地泛起涟漪,往外扩散;空气之中漂浮着淡淡的水汽,夹杂着泥土、树木和海洋的气息,在鼻翼之下轻轻萦绕,这是一股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味道。
“小姐,今晚风大,还是把窗户关起来吧,担心感冒。”
出租车司机的声音从前排座传了过来,可以听得出来,他声音里温暖的担忧,这让鲁妮-玛拉嘴角轻轻勾勒起了一抹浅笑,友善地回了一句,“没关系。我现在需要一点新鲜空气。”说完,没有再过多解释什么,她就再次转过头看向了窗外,看着那一栋栋建筑开始不断往后退,仿佛在深夜海面上乘风破浪的一叶扁舟。
鲁妮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即使不是完全疯了,距离也不远了。
今晚是奥斯卡颁奖典礼,一年一度的盛会,来自全球各地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柯达剧院之上,多少演员为了能够出席这场盛会而挤破了脑袋,哪怕仅仅只是在红地毯上亮相一番,那也是好的。
每一个走上红地毯的人都将接受千万视线的镭射扫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细节都将接受严峻的考验,尤其是对女演员来说,她们竭尽全力地保持自己的最好状态,不顾一切地遮掩身上的每一个细微的缺点,只是希望能够以最完美的姿态展示自我。
作为“社交网络”的万绿丛中一点红,鲁妮轻松获得了出席颁奖典礼的资格。事实上,大卫-芬奇亲自携带她走上红地毯,可以看得出来,大卫对她的器重。哪怕事实上,这就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男人电影,女性的存在感几近于零,更多仅仅只是作为价值符号的存在。
她的经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着,今晚是多么多么重要,机会是多么多么难得,这对于她未来的演员事业将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她的经纪人不厌其烦地唠叨着,注重仪态、注重社交、注重礼貌,还特别强调了今晚需要和哪些制片人、哪些导演、哪些演员打交道。
她始终有种虚无的荒谬感。不仅仅因为她没有收获任何提名,也不仅仅因为她在电影里的角色算不上吃重,更不仅仅因为她就连颁奖嘉宾都不是,而是因为她始终没有参与感,仿佛她只不过是红地毯门口摆放的花盆,或者是雕像——亦或者是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话语来形容:花瓶。
当闪光灯宣泄而下的那一刻,鲁妮就觉得,自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而隐藏在镁光灯背后的那些目光和视线,就是在进行品头论足的审判。她浑身上下的每个部分、每个细节,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
耳环价值八万美元,项链则价值三十万美元,手包价值二十五万美元,晚礼服价值十七万美元,高跟鞋价值五万五千美元……
还有,她的头发、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双手和双脚……
每一个部位都在明码标价,那些灼热的视线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脸上保持着优雅明/媚的笑容,但灵魂深处却始终是一个旁观者,冰冷而漠然地旁观着这个世界的疯狂。
她疯了。鲁妮是如此认为的,也许,她就是“等待戈多”里那个喃喃自语的等待者,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她人眼中的异类,与社会格格不入,然后氧气被一点一点抽离,最终孤独地拥抱死亡。
颁奖典礼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奥斯卡之夜,“名利场”举办的这场庆功派对,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奥斯卡颁奖典礼本身,传闻,奥斯卡之夜的一张入场券已经卖到了四万美元。
四万美元,仅仅只是为了进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活死人墓。
鲁妮坐上了出租车,准备回去酒店,更换第二套晚礼服,然后出席奥斯卡之夜,在那个派对上,她背负着无比重要的任务,经纪人塞给她了一份清单,上面有一长串的名字,都是她必须会见、社交的对象。只有这样,她才能拿下“龙纹身的女孩”的角色。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龙纹身的女孩”。
这部作品宣布立项之后,几乎半个好莱坞的适龄女演员都蜂拥而至,所有人都在为了拿到这个角色而不顾一切,甚至是不折手段。凭借着“社交网络”的合作,还有和大卫的私交,鲁妮稍稍抢占了先机,但这依旧不够。
今晚,就是决定性的时刻。
可是,看着窗外洛杉矶那宽敞繁华的街道,一阵烦躁就袭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很廉价。她知道,这是自尊心和年轻气盛在作祟,但她就是无法控制,在意识到之前,她就脱口而出了,“先生,前往机场。”
然后,她就出现在了这里。三个小时的飞机航程,顺利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过热的大脑渐渐冷却了下来,冲动的情绪消散之后,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她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她在机场柜台,随意买了一张时间最近的机票,不限目的地,然后坐上了飞机,关闭了手机,就这样在飞机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穿着她的晚礼服。
可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接下来又应该怎么做?还有,这里是哪里?
当得知自己来到了西雅图时,鲁妮不由就哑然失笑了,这算是运气吗?还是巧合?随机购买的机票,却指引她来到了这座翡翠之城,她没有朋友居住在西雅图,却有一个朋友正在西雅图工作。
蓝礼-霍尔。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就向出租车司机报出了“抗癌的我”剧组的地址。那个地址在过去几天时间里,可谓是如雷贯耳,半个好莱坞的记者都聚集在那里,将蓝礼严严实实地围堵在公寓里,就好像当初围堵迈克尔-杰克逊一般。
“蓝礼-霍尔。”鲁妮不由轻声说出这个名字,那陌生的音节在唇齿之间跳跃着。
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够遇到一个朋友,打发一点时间,这是一件好事。只是,现在已经是大半夜了,不知道蓝礼是否还清醒着;更不知道“抗癌的我”剧组是否还在那里继续拍摄。
今晚,蓝礼没有出席颁奖典礼。
莫名地,鲁妮就有些羡慕,还有些佩服。这样的蓝礼,她忍不住就抬起头仰视。那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拒绝奥斯卡,选择留在剧组继续工作;又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说服经纪人,让他放弃对学院的执念;还需要多大的坚韧,才能在繁华喧闹之中,专心致志地投入表演之中。
特柳赖德的那些时光,再次栩栩如生地在脑海里回放着,就好像老电影一般。
“小姐,我们到了。”
出租车司机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鲁妮的思绪,她抬起头来,将信用卡递了过去。她的手包里仅仅只有巴掌大小,放了一只口红、一只粉饼,还有一张信用卡以及一个手机。“谢谢。”
“小姐,你确定没事吗?”出租车司机关切地问道。
鲁妮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盛装打扮,哑然失笑,“我很好。”是的,她之前不好,但现在,她很好。“再好不过了。”
走下出租车,鲁妮抬起头寻找着那一扇鼎鼎大名的孔雀蓝公寓大门,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支撑在膝盖上,依托着下巴,视线不时地朝着一个方向飘过去,鲁妮条件反射地看了过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光头。
“噗嗤。”鲁妮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笑出了声,在懒洋洋的奶黄色灯光之下,那一个光溜溜的脑袋看起来着实太过滑稽了,可是,却又不像是另外一个灯泡,更像是……仙人掌,而且还是被修剪过后的仙人掌。
鲁妮轻轻抿了抿嘴角笑声犹如袅袅青烟般,在潮湿的空气里消失不见,然后她这才注意到了那光秃秃脑袋线条连接而下的侧脸弧线。俊朗而清逸五官轮廓少了一些优雅的书卷气,却是增添了些许诗人的静谧,如同水墨一般勾勒出来的眉眼在清冷的月光之中平添了一抹坚韧。
嘴角不由轻轻收了起来,眼底闪过了一丝讶异,那一双娇俏的眸子圆溜溜地瞪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试图看清楚一些,却又因为恐惧和陌生,而不由停了下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
那是蓝礼-霍尔。
鲁妮知道,虽然有些陌生,虽然有些生疏,虽然有些奇怪,但,那的确是蓝礼。到底发生了什么?仅仅只是一个奥斯卡颁奖典礼的时差,蓝礼就变成了……光头?
有些荒谬,还有些好笑,鲁妮忍不住就扬起了嘴角,再认真想一想,那种荒诞不羁的喜感就越发汹涌起来——
那些演员们为了登上奥斯卡的红地毯,竭尽了一切办法;而红地毯上的衣香鬓影、巧笑嫣兮、优雅从容,更是沐浴在聚光灯之下,纷纷带上了假面,假装成为一个陌生的形象,接受着世界的欢呼。
而蓝礼则安静地留在西雅图……留着光头,安静地坐在长椅上,长长的街道空无一人。落寞的街灯将投影拉得老长老长。
“哈。”鲁妮再也没有忍住,畅快地拍掌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