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负着玉爷期望,从即日起,每天都要勤加练功的陈力泉完全不同,洪衍武走出师门后,只感到无比的轻松自自由,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现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艳阳高照,空气新鲜,似乎就连凛冽的寒风都变得可亲了。
外面的世界也实在是太开阔了,开阔得让洪衍武一时都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才好。
实话实话,虽然同样是独身在外,可这种感觉确实是和头几天不一样。
那时的他总觉得脖子上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唯恐一时不慎,玉爷就会从自己的身后冒出来。
所以为了防止被玉爷找到,白天里他哪儿也不敢去,几乎天一擦黑他就会尽快溜回暂时容身的那家被服厂仓库,靠龟缩在成堆的棉被和棉大衣里,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这种孤独,这种寒冷,甚至让他还一度想过要不要索性去行险,一次就干完该干的事,然后就动身去外地。
不过从今天开始,可就好了!他大可以彻底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就老爷子这种现状,绝不会再去管他的闲事了。
他再也无需看旁人的脸色,再也无需有任何的顾忌!
当然,实际上他也为玉爷的病体有些小难过,也有些同情要照顾玉爷的陈力泉,可对他而言,更加难以自控地,却是得到两门有用功夫的欣喜,和迎接全面自由生活的激动。
所以为了庆祝一下,他的初步打算,是先去花上一毛二分钱去喝碗馄饨,再来个烧饼,或许之后还会去菜市口电影院看一场“免费”电影。
说到这儿,有人或许会奇怪了,难道洪衍武在菜市口电影院有熟人吗?
不,应该说,这种“免费”电影,并不是真的不用买票,其实是因为那家电影院的后门通着后边居民院的一个过道,虽然放映时为了防止有人混入,这个门通常会上锁,可关键是高高的后窗户是翻窗,就凭洪衍武的身手,很容易就能爬上高墙翻进去。
这可并不是他太抠门,也不是因为他口袋里的钱连张票都买不起,而是现在他要自己过日子了,不得不节省点儿花。
更何况能白看,谁又肯花这个冤枉钱呢?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嘛。
再说了,好玩的的地方还有很多,他还得一一慢慢玩儿呢,不过现在他并不急,反正时间有的是,怎么用都够了。
就这样,有了决定的洪衍武没几步就走到了菜市口,可他在馄饨铺里才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去看电影,就已经惹出了新的事端。
怎么呢?
嗨,纯属是玉爷送他的那张铁胎弓给惹出来的事儿。
原来洪衍武吃馄饨的时候,他就把弓背在身后,这对当年的人来说可都是新鲜景儿,弓对于年轻人更是极具吸引力的玩物。
于是就有两个同样吃饭的小子把洪衍武给盯上了,在他离去之后,也跟了出来,一直悄悄地尾随。
要知道,洪衍武虽尚未能练至“火烧身”的境界,但感官也比常人敏感不少,这俩小子的一举一动他自然有所察觉,这下好,他也不去看电影了,反倒故意穿偏僻的胡同往虎坊桥的方向去了。
接着果然如他所想,才刚走到北堂子胡同,身后的那俩小子就追上来,把他给截住了。
倒也不用说什么,他只一看眼前这俩小子嘴里叼着烟卷,头上歪带着帽子的模样,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玩艺儿,更何况这个时间没在学校,肯定也是逃学了。
唯独让他有点意外的,倒是眼前这俩人头戴羊剪绒的帽子,身穿正宗的“国防绿”,而且还是四个兜的,这在附近一片可还真算少见的,凭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白广路总参三所的军人子弟。
要说洪衍武做出如此推断,也是有原因的。
在当年,大院儿代表着一种体面的社会精英阶层的生活,能住在里面的,不是军人就是国家部委的工作人员,可由于南城地区多为贫民聚集区,所以玄武和重文两区,像这种“精英地带”都很少,若单以XW区而言,恐怕也就是白广路上,大院才多一些。
因为这里不但有“总参三所”大院、轻工部(后来的电力部)大院、五机部五院宿舍大院、水利水电干部学校(今水利部)大院、“八一厂宿舍”(今民政干部学院)大院,而且在白广路商场的路东还有“黑冶”(BJ钢铁设计研究总院)大院,在白广路跨过枣林前街后还有邮电部宿舍大院和与之相对的华北电力管理局(今国家电网冀北电力公司)宿舍大院,绝对算是大院云集,热闹非凡。
而住在这些大院里的人们,虽然从事的职业不同,人员来自四面八方天南地北,口音也南腔北调,可这些大院中或多或少都设有小卖部、粮店、食堂、公共澡堂、理发店、幼儿园、电影放映队等等,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社会,每个家庭的基本生活用品不出院门就能解决,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当不为过。
自然,人的贫富与贵贱在孩子身上会有很明显的反应,这些大院里的孩子一般在家长的庇护下是不屑于胡同串子为伍的,而在XW区由于这些大院子弟本就比京城其他的区域要少,因此更是物以稀为贵,就连上学也与那些底层百姓的孩子彻底分别了出来。
像XW区几所有限的重点小学和中学,就几乎容留了全部的大院子弟,而那些普通的学校里,学生父母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科级干部罢了。
因此这些成长在大院里的孩子,从小就对平民的孩子带有一种纯天然的鄙视,只不过由于当时社会的乱象,和“复课”后“就近分配”政策的施行,当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也难免会和平民子弟有所交集。
而一旦他们彼此相接触,由于大院子弟近乎本能所流露出的那种鄙视,又刺激平民子弟反过来要灭他们的优越感,于是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地频繁爆发了。
可没想到的是,经历过真刀真枪的比试之后,这些大院子弟竟然全面处于下风,因而这种结果,又使他们对某些平民子弟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那就是怕!
说白了,大院里孩子多,容易成“势”,也善于借势而起,唯独缺少勇于单打独斗的真正横主儿,像全院孩子出门,大多也就仰仗着屈指可数的几个“名人”来“抖份”。
所以说他们结成一伙起哄行,欺负落单的也可以,但动真格的,个对个单挑,绝对“野”不过胡同的孩子。
别忘了,胡同的平民子弟多是像洪衍武这样的,打小都是苦大仇深长大的,打起架来自然豁得出去,个顶个不要命。
这么一来,真正意义上流氓团伙也多出自平民,为此,大院子弟难能不怵头呢?谁又敢轻易叫板呢?
在当年,像这种天然的对立一直都存在,因而大院子弟中的善斗者与平民中的斗士“玩主”相似,也有一个特别名词来称呼他们,叫做“院派”。
后来不少知名作家描写这个年代的情况时,都习惯于把大院子弟也称为“玩主”,可这却完全是一种谬误,不知是何原因,他们主动忽略了“玩主”只是属于平民的一个特有名词,而且在当年人们的认知中,这个词儿压根儿就等同于“院派”的克星。
而像今天,洪衍武遭遇的恰恰就是“总参三所”大院的两个“院派”。
只可惜这俩小子太过倒霉,虽然惦记着“双拳难敌四手”,想要公然行抢,可偏偏洪衍武的两个拳头却是铁打的,其悲惨的结局也就完全可以预料到了。
具体的交手过程是这样的,就在一个小子,刚气焰嚣张地叫出,“小崽子,把你的弓拿下来给我们玩玩儿!”这句话后,他突然就感到自己的生殖器似乎被一颗重磅铁锤砸中了。
随后,他的身子一下子弯成了弓形,就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而洪衍武则满不在乎地把右膝从这小子的两腿之间抽出来,让他绷得紧紧的身体缓缓地溜到地上。
之后,他又是一把掐住了另一个小子的脖子,就像捏只鸡似的那么轻松,接着屈臂一个重重的勾拳,又把这小子打得呕吐不止……
片刻后,当这两个小子只穿着秋衣秋裤,像被鬼追一样,慌不择路地从北堂子胡同逃出来后,胡同里也只剩下刚换上了一身“国防绿”,手里还拿着另一套军服的洪衍武。
其实,若公平的说,他既无“扒军装”的经验,也不懂其中的道道儿,他可并没有强迫他们这么做实际上,那俩小子完全是自愿脱下衣裤来换取自由的。
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一种意外收获,因为他不但可以把多出来的一套军装送到信托商店去换钱,而且拥有一套军装,也是那个年代无数年轻人的理想。
他自己过去就经常梦想有朝一日能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头戴军帽,肩背绿军挎,然而,这一切对于他这种家庭背景的人来说,一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可现在好了,梦终于实现了!
洪衍武抬看着自己身上的新装,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种奇怪的自卑和另一种莫名的野心在他的心里交织在一起,这不禁让他冒出了一个极其不切实际的想法。
从今以后,绝对不一样了,什么“黑五类”、“红五类”的?只要穿着这身军装,小爷就是高干子弟!
哼!只要老子有这双拳头,还不是想黑就黑,想红就红?
不管是谁,只要敢得罪我,我就会让他尝尝暴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