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9月29日,这一天是星期天,而第二日又恰逢中秋佳节。所以这个日子口儿,作为玉爷的两个弟子举办“出师考”的日子,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跤赛的地点,则由“错腿冯”出面,通过他的朋友关系,定在了教子胡同的法源寺内。
法源寺可以说是京城城内历史最悠久,最古老的一座名刹。这座庙宇自其初创至今,已有一干三百多年历史。
唐代建寺时,此处由武则天钦赐叫做“悯忠寺”。宋钦宗赵桓被金兵俘虏北上,就曾被囚居在此。而直至清雍正时又重修了这座庙宇,才改为今名“法源寺”。
把地点定在这里,其实是“错腿冯”深思熟虑后的考量,并非单只为有熟人负责看庙能行方便,主要也是因为其他的两点好处。
首先,就是法源寺的地理位置特别好。因为别看此处从全城范围的角度来看,显得比较偏僻,但它却是玄武区的中心地带。
这里还不光离玉爷的住处近在咫尺,它东边是天桥,西边是牛街,北有玄武门,南有白纸坊。像这些南城跤术爱好者最多的地点,正好就分布在它的四周围,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比在这里集会,更方便的地方了。
其次,这里的环境也十分幽静,并且有院墙遮挡,私密性很好。在寺庙之内,哪怕再怎么打滚地折腾,也不至于引起普通群众围观,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要知道,这会儿社会整体氛围虽然已经放宽松了不少,但对于人数过多的集会,专-政机关仍然很敏感。要真是引起了他们的瞩目,弄不好就给你扣上政治帽子,好好审查你一番。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赶上了“运动”,“四旧”都被砸了个稀巴烂,整个法源寺的和尚都被赶跑了,使这里成了一个被封条锁头封禁之地。他们又哪儿有这个福气,能在这么宽敞合适,又如此庄重肃穆的地界,来放对走跤呢?
所以说什么事都是有弊有利,看问题永远也不能太绝对了。
得了,还是说正经的吧。
日子定好了,地点也定好了,那么下一步,也就该拾掇场地了。
怎么呢?
嗨,法源寺着实已荒废许久了。除了松柏依旧郁郁葱葱,庙里其余各处都是残垣断瓦,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要想真的在这儿举办跤赛,那还得提前做些简单布置的才行。
于是“错腿冯”师徒便伙同看门的朋友,找了辆手推车,提前三天动手,在天王殿前用黄土垫起了一块两丈见方的黄土平台。
另外,看门人还找来了几面当初被红卫兵遗弃在庙内的立杆大红旗,并把它们插在了平台两侧的草坪里。使原本冷清破败的天王殿前增添了几分热闹喜庆的景象,看着也挺像那么回事了。
还别嫌简陋,说实话,这规格可着实的不低。
因为这黄土平台,其实就是老年间,被所有跤手视为圣地的“跤坛”。按跤行里的老规矩,一般切磋过手,都得在跤坑里,也只有正儿八经的比赛,才允许上坛呢。
就这样,赛场一切准备就绪。京城跤行里,只要住在附近,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大多都提前接到了“错腿冯”给下的帖子。于是在9月29日当天,从大清早儿起,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来了。
到半上午的时候,法源寺内已经聚集起了小百号人。岁数大的,已是鬓发灰白,岁数小的也有二十余岁。
要说这些人的背景来历,其实大致可以分为两派。
他们中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身受天桥双杰“沈三”、“宝三”传过跤艺,或与之一起撂过地儿、讨生活的南城跤手。
而另外人数较少的一支子,则是当年威震南城的牛街三“宝”(即“神跤”闪德宝、“摔死人”尹贵宝、“败中取胜有一脚”唐宝,此三人皆为善扑营扑户),和能与牤牛角力的“钱逮子”、有“铁钩子”之称的钱三,这些回族知名跤手的徒子徒孙了。
要知道,牛街地区作为回民聚集地,掼跤之风的兴盛远比天桥地区要早。乃至清末民初时,还保持着常年在东南西北四个跤场练习跤艺的习惯。
像西场,设在老君地或双井一带。东场,设在教子胡同。南场,设在万寿西宫。北场,则设在广安市场西门。
以上这些跤场,除了东、西场各自独立,只容回民参与之外,其余南、北场任人出入,谁都可以参加。
因此来南、北场的跤手除了回民,也有附近和天桥地区的满、汉族跤手。他们通过竞技,共同进步。时间一长,彼此也就积累下来比较深厚的友情。
所以无论从哪儿来说,“错腿冯”和今天来的任何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交情,再加上有许多人确实多年不见,彼此就显得更为亲热。
为此,他特意候在寺院门口,来一位,见一回礼。别管是谁,他都郑重其事地给人作个揖,感谢人家能给他这个面子。
玉爷和这些人不是一脉,又与跤行隔绝已久,自然无相熟的朋友。他便由马教练伺候着,歇在山门后的椅子上喝茶。不过,他从山门后头看着“错腿冯”容光焕发与人寒暄的样子,也不免受其情绪影响。
忽然之间,他竟恍如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开跤馆的场面。
那一天同样是这么热闹。
宛八爷、瑞五爷、乌尔衮、闪德宝、图三……还有刘伯谦和李尧臣,这些相熟的好朋友、老大哥都来了。
每个人也是这么拱手抱拳,说着吉祥话,向他笑着……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孩子,他们现在既没有“错腿冯”的忙碌,也感受不到玉爷的伤感。但他们也没闲着,每个人嘴里着正叼着个豆沙馅的黄米炸糕,在天王殿前看热闹呢。
敢情这帮老天桥的掼跤艺人们老见不着面,这一旦聚在一块儿,情绪就有点搂不住了。
他们或是找着相熟的老手,按当年的套路摔起了有“武相声”之称的“花跤”(行话,带表演性质的假跤)。或是练起棒子,耍起了石锁,以显示自己仍然老当益壮。
甚至还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爷子,还插好中幡上了场,“哗啦”、“哗啦”地耍了起来。
一会儿一招儿“霸王举鼎”,一会儿一式“二郎担山”,一会儿让幡子落到背后,来个“苏秦背剑”。一会又用下颚接住,来了个“太公钓鱼”。硕大的中幡在他手里,简直像家里的晾衣杆,任他摆弄不说,都耍出花儿来了。
而整个天王殿前,也仿若时光倒转,呈现出一派民国初年,老天桥跤场的繁荣旧景。让洪衍武和陈力泉的脑袋,简直像拨浪鼓似的一刻不停地左转右转,都不知看哪儿好了。
至于这两个孩子嘴里的炸糕,那是玉爷大早上特意带他们去牛街买的。
这本来是老爷子一片爱徒之心,为的是让他们上跤坛时好有充足的热量来应付对手。但可气的是,洪衍武这小子非但有一丝感激师恩的表示,反而贪心不足。
这小子在买炸糕时居然翻着大眼珠子,厚颜无耻地埋怨玉爷抠门。直说“少了,我得吃仨,一个不够塞牙缝儿的”。
结果,他如此坦诚的“美德”,不但当场换回玉爷的抬腿一脚。还额外饶来了老爷子的一句骂。
“臭小子,你还有功啦?臭美!你今儿要丢我的人,我让你怎么吃的,怎么给我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