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和陈力泉在玉爷家吃完一餐窝头就臭豆腐之后,悻悻然又回到学校上下午的课。可只要他们一想到晚上还要回去练功,心里便觉得很恐怖。
在他们看来,未来简直没有指望了。每天不是挨打就是受折磨,练这么一次功,自头至腿无处不痛,万恶的旧社会也没这么虐待小孩儿的呀!
于是乎洪衍武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来思量对策,结果他只得出一个结论——要么跑!要么还击!
洪衍武所说的“跑”,就是离家出走去当流浪儿。他觉着,反正亲人们也只乐意看他们受罪,那干脆就连家也不要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回家想法儿弄点钱,然后俩人踏上火车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新疆吃哈密瓜,去内蒙草原骑马,干嘛非受人管着?
更何况新社会也饿不死人,就跟“大串联”的红卫兵们一样,走哪儿吃哪儿呗。
他就不信了,大人们还能忍心看着“祖国的花朵”饿肚子!
可对这个主意,陈力泉一听就坚决反对,这不光是出于一种对未知的惧怕,更是他舍不得自己的爸妈。于是洪衍武争取半天全然无效,最终也只得作罢了。
只是为了表示不满,洪衍武又大肆嘲笑了陈力泉一场,弄得像是陈力泉毁了他去新疆和内蒙的出游计划一样,把陈力泉挤兑得满面通红,满心的歉意。但要说句实话,这也不过是这小子得便宜卖乖,穷得瑟罢了。
不亏心的说,这会儿他才多大?一个九岁的毛孩子,离家最远的范围也没出过玄武区。别的甭说,真要让他夜不归宿,自几个在外面“刷”一夜他都不敢。更何况,这个社会对人口户籍管制得又那么严。俩小孩四处乱窜,即使能混出京城去,一经人发现也得给送回来。
既然“跑”不了,那按着洪衍武第二个意思,也就该“反击”了。照他的原话,“咱爷们儿什么时候由着别人搓弄过?怎么也得给‘白毛儿大仙’点儿颜色看看!”
可对这个倡议,陈力泉同样意兴阑珊。因为不仅他已通过亲身体验被打怕了,而且也因为陈德元早就有言在先,使他原本就认定了,玉爷这个深为父亲尊重的当代高人是根本不可以撼动的,也是他们无法对抗的至高山峰。所以,他不仅死活也不答应这个不靠谱的主意,相反还劝起洪衍武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行……咱就从了吧……
“姥姥!”
洪衍武可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哥们关键时刻竟像个小媳妇似的往后缩,一点“英雄气概”没有,还打上了“屈敌投降”的主意。这让他的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反而更促使一股叛逆之气从他瘦骨嶙峋的小胸膛里升起,让他还叫上这个劲儿了,非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以战胜的”这个道理。
就这样,一意孤行的洪衍武放了学以后,独自跑到了菜市口的药铺“鹤年堂”。他骗药铺的人说自己拉不出屎来,把大哥洪衍争给的两毛钱都用来抓了巴豆。而等到一回到玉爷家里,找着个没人的时候,他就偷偷把撵好的巴豆粉都给下在粥锅里了。
只是让他决没想到的是,哪怕他为了保密,连陈力泉也没告诉,但吃饭的时候玉爷还是一端碗就察觉了。结果老爷子不仅没中招儿,反而还用篾条审出了真相。
洪衍武的下场只能用“悲惨”二字来概括,玉爷在得知陈力泉毫不知情后,为了对“幕后黑手”予以惩戒,最后竟逼着他把三碗粥全喝了。这下害得他提拉着裤子,溜溜儿跑了一宿的茅房,当天连个囫囵觉也没睡成。
虽然是不用再练晚功和晨功了,可人也彻底拉得虚了,甚至还隐隐有脱水的征兆。要不是最后玉爷开了恩,亲自抓药给他止了泻,天知道他会不会把肠子拉出来。
不过,最为让洪衍武感到难堪的是,事后玉爷竟当着陈力泉的面十分鄙夷地教训了他一番。说他为了背后使坏下-阴招儿对付人,连好朋友也不惜一起坑害,这种行径简直下作到了极点。可谓猪狗不如,是最让人瞧不起的。这次只让他拉一夜稀,还算是便宜了他。要在过去,会直接把他臭揍一顿,捆着吊到闹市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当时,陈力泉虽然没说什么,可满脸掩盖不住的失望和质疑却让洪衍武羞臊得不行,也让他恼怒非常。
因为虽然事实如此,可在他看来,泉子当初不肯参与这次行动本就属于对他的背叛,那他让泉子吃点苦头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再说泉子本身就是个乐意吃亏的人,明知道上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拉上这么一泡稀又能怎么样呢?兴许他还真的大便干燥,借此败了火呢。
可偏偏玉爷这么一来挑唆,却是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得那么恶劣,似乎他存了多么坏的心眼儿似的,让泉子也对他不满起来。
原本只是个小玩笑嘛,可见他有多么的冤呢!
有些脾气乖戾的孩子就是这样,只看到他人的不对而看不到自身的错处,用老京城的话来讲那就是“犯轴”。
这个词儿,是专门用以形容一个人脾气执拗、不分是非,并且一旦发作就会变本加厉地一条路走到黑的。
故而这次失败不仅没能让洪衍武长记性,反而促使他越加地对玉爷怀恨在心,默默地策划起升级版的报复行动来。
只是天不遂人意,无论洪衍武再怎么精心规划,蓄意密谋,他的那点儿小伎俩在玉爷面前,也是接二连三的统统失效。
好些时候,他明明没露出丝毫的破绽,可玉爷却总能提前察觉他布下的陷阱。说白了,玉爷这个“白毛儿大仙”似乎有一种神通,简直就像长了天眼一般,能把他剥皮拆骨地看个底儿掉。
比如,有一天他特意熬夜到凌晨一点,为的就是悄悄摸进玉爷的屋里,好把藏在小药瓶里的,白天从狗身上抓来的的跳蚤放进玉爷的被窝里。
只是事情却有了变故,他才刚进屋拧开瓶子盖儿,玉爷就从床上直愣愣地坐起来了。这“诈尸”一般的场面,当时就吓得他手忙脚乱。然后倒好,一瓶子跳蚤全都攘他自己身上了。
结果他不但挨了咬又挨了打,并且为了除去身上的跳蚤,连脑袋也被剃成了一个大秃灯,睡觉的床铺下被还撒了六六粉。就凭他这一个圆土豆似的秃脑壳,和一身呛人的六六粉味儿,走到哪儿都引得旁人对他指指点点,把他当成了极不讲卫生的反面典型。
再比如,还有一次。他在开饭前背着人把烧热的火炉子盖儿放在玉爷的椅子上了,就盼着玉爷吃饭时添上一道“火燎”的大菜。
可偏偏玉爷的身子都弯下去了,临到要坐到椅子上的时候,身子竟然又惊人地停在了半空中。
那么结局自不必说,最后玉爷的屁股没烫着,洪衍武自己的屁股倒是几乎被抽成了八瓣。一屁股的红捋唇一个礼拜都没能下去,基本上也是跟猴儿屁股差不多了。
当然,玉爷再神也不能全然未卜先知,洪衍武埋伏的一些小陷阱还是得逞了的。可更让人吃惊的是,哪怕玉爷中了招儿,这些让常人头疼不已、呲牙裂嘴的算计也丝毫也不能伤他分毫。
比如,有一次洪衍武偷偷在门上架了个大花盆。可等玉爷推门的时候,花盆才刚一砸落下来,就被玉爷一挥手给拨开了。
而被洪衍武藏在鞋嗑里的碎玻璃呢,玉爷光着脚踩都没事。等玉爷察觉之后脱鞋磕打的时候,洪衍武亲眼所见,那些被他塞进鞋里的锋锐碎玻璃早成粉末了。
最惊人的还要数玉爷不怕被洪衍武藏在衣服里的“洋剌子”。要知道,那玩意儿可是孩子们人见人怕的东西!
且不说那虫子身上遍布的枝刺毒毛,可螫人皮肤到红肿,疼痛异常。就是被螫后,扎到肉里的刺要想拔除也是相当的费劲。必须立刻用胶布贴上刺扎到的地方,撕下、贴上,反复几次才能去掉。然后还得用肥皂水清洗伤处,涂抹药膏。
可玉爷呢,被螫了颈后简直像个没事人似的,仅轻轻一弹就把虫子去掉了,丝毫也没见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洪衍武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自信心也随着一次次的失败日益消沉。他真不知道玉爷到底是从哪个坟头钻出来的妖精,似乎天生是他的克星,让他头一次感到没了抓挠。
而与此同时,玉爷也终于对洪衍武没完没了的恶作剧感到不耐烦了。于是老爷子在一次得空的时候索性明着告诉了洪衍武,说他那些害人的招儿都是些小儿科的东西,真要想跟自己玩花活,他这条“黄鼠狼”恐怕还得再修炼五百年。
洪衍武一听就撇着嘴楞楞脑袋,作出一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
玉爷也知道他不信,所以根本没绕弯子,直接一条条用事实来说话。
首先,玉爷提起了洪衍武上次撒巴豆粉的事。对此事,他的态度是相当鄙夷。他说洪衍武根本就是班门弄斧,因为别说巴豆了,哪怕蒙汗药或者鸡鸣五鼓断魂香,他这辈子也没少见。要想给他下药,没点特别的能耐,整个是自找不自在。
接着,玉爷又说到了洪衍武深夜潜入他卧室的事儿,和放在椅子上的那火炉子盖儿。玉爷解释说,他的“火烧身”已经练成了半辈子了,提前发现危险埋伏、杀气恶意根本不在话下,只要人靠近他十米之内,立刻就有感应。睡觉也不能有人,人一看,他就醒,也就更别说那么滚烫的火炉子盖儿了。这门功夫练的就是这个。
至于那些什么虫子、花盆、碎玻璃之类的,那就更属没溜儿(土语,即不入流)之举了。玉爷颇为不屑地说,要是凭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就能伤了身有“排打功”的人,那天下间也就真没人肯再去练这门功夫了。
一席话听完,洪衍武彻底郁闷了,所有穷折腾的心气儿顿时落空。
他可不傻,通过这段时间的体会,种种表现都能证明玉爷不是空口白牙在吹牛。而既然明白了自己和“白毛儿大仙”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谁还愿意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要知道,每尝试一次那也是有代价的,他都不知道为此挨过都少顿打了。
大彻大悟的洪衍武觉着自己简直是人间至傻,他沮丧地蹲坐在了地上,一边低头用手指甲去抠泥,一边想着今后该怎么办。想着想着,他两眼一挤,还掉下了两颗眼泪。
不为别的,他一下感到生活中意外横生的不牢靠。另外悲痛之余也有些困惑,不知该不该马上跟玉爷承认错误,还是为了面子拖到明儿再去妥协……
唉,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