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兆庆包揽下的事儿确实有点麻烦,要办的东西太多。
要是他去百货大楼直接按着单子买,那非得把警察招来不可。
何况就是买来,凭他和安家哥儿俩,又怎么弄回去呢?
好在什么事儿得分谁办。
这事儿搁一般人是难,可放在洪衍武身上就不难了。
这不,大冬天的旅游口儿这生意已经很清淡了,“小百子”和“大勇”的运输队也已经提前放假了。
洪衍武就派这两拨人分头去京城各大商场转了一圈,东西就买的差不多了。
至于运输问题也好办。
那不是还有个帮着做套儿,满城转悠着卖区服装公司滞销产品的大解放嘛。
尽管路不好走,又是年根底下。
可这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司机不会不帮这个忙,也就出点钱的事儿呗。
就这样,洪衍武很快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
当兆庆带着这些东西回去之后,龙口村简直成了狂欢节啊。
全村的老百姓喜得竟把兆庆给抬了起来,还扔上了天。
另外呢,安书记也从没如此风光过。
不夸张的说,从节前到节后,他和允泰父子,简直成了每家每户争先邀请的座上宾,连吃请都吃不过来了。
可越是风光吧,安书记就越过意不去,老觉得他们对洪家有亏欠。
想想看哪,当初问人家要主意,他匆匆忙忙什么没带就去了。
人家又招待又帮忙,这些钱可都是人家帮忙才挣来的。
大节下的,这刚把村里的事儿忙完,什么也没来得及置办,年礼就送去点村里的土产。
没好好谢人家不说吧,反给人家添了这么多事儿,这多不合适?
何况今后用得着人家的地方也不会少了。
要轻慢了人家,再遇到事儿,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啊?
所以他就想让兆庆再跑一趟,用厂子里的钱,给洪家买点贵重的礼物。
不过这件事刚一提,没想到就让允泰给拦了。
他说既然都是亲戚,大家相互扶持本就是应该的。
彼此重心不重事,谈不上求不求,更不必拘于表面形式。
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只要心里有,总会有机会回报的,不用太急。
真急于一时,洪家必定又得想办法回礼,反倒又给彼此添了无谓的麻烦。
而且照他的话说,洪家是最重礼数的,每年过节是一大难,现在估计正为了四处送礼的事儿脑仁儿疼呢。
既如此,安书记也只能作罢。
不过要说实话,允泰也确实是够了解洪家的。
洪家因为交际广泛,每年送礼确实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礼物的薄厚,实惠和体面的衡量,亲疏远近的关系,每个人的喜好和收礼原则,都要仔细考虑周全。
而且不论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异地,无论师长、亲戚、朋友,谁也不能拉下了。
这不,近在眼前的,给张大勺送什么就够洪衍武费脑子的了。
因为这老爷子除了吃,没什么其他嗜好。
烟酒茶沾是沾,顺口就行。
偏偏吃的东西却反过来了,差一点,都看不上。
说真的,今年还真是滨城那边送来的玩意应了急,否则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全了这个礼数,表达自己的诚心呢。
可话说回来,也正因为送礼的事儿。
2月10日这天晚上,当洪衍武和陈力泉带着野味和海味登“张大勺”的家门。
他们竟然又意外的发现,这老爷子身上还藏着更神秘的来历。
制作过国宴的鲁菜大师?
可没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啊?
敢情当时他们刚走进大杂院儿里,就见着一个奇景。
一个梳披肩发的姑娘和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子,正好从“张大勺”的屋里被推了出来。
他们手里拎得烟酒糖茶四色礼品差点没掉地上,这叫一个狼狈、尴尬啊。
而更蹊跷的是,“张大勺”看起来反倒更像是被气着了,怒不可遏地还在撵人。
“走,赶紧走人!告诉你们,以后少登我的门,我不待见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特别是那女的,脸皮薄,被这么驱赶,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忍不住就出口指责起来。
“张师傅,我们代表的‘宫廷御膳文化研究会’可是市政府支持的,去年成立以来不但获得了‘仿膳饭庄’和‘听鹂馆饭庄’的大力支持,连傅杰先生都是我们名誉顾问。”
“我们是因为久仰您的大名才屡次登门请您出山。可您呢,作为宫廷御膳的传人,不但不愿意为弘扬我们的饮食文化尽自己的力量,居然还平白无故出口伤人。”
“您……您一点都没有烹饪大师的风范,和介绍我们来的陈师傅一比,那差远了……我们对您简直太失望了!”
嘿,这话信息量大啊。
洪衍武和陈力泉本想过问一下,听进耳朵又都不动缓了,都惦记再听点什么。
可没想到老爷子接下来却是矢口否认,甚至还破口大骂上了。
“狗屁宫廷御膳!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告诉你们,就因为你们拿姓陈的来说事,我才对你们不客气!他这个狗屁大师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你们还失望了?失望就对了!你们回去告诉他,少打我主意!想拿我当招牌,没门儿!大爷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牵扯!听见没有,滚!”
而那小伙子这下也不忿上了。
“我去!怎么还骂上人了?我们怎么了我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到这儿怎么就变了。也真是的,您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不通情理。要不是怕人说我欺负人,就我这暴脾气,那非得……”
“非得什么?耍混蛋啊?你成吗你?咱俩试试……”
洪衍武一抻话茬和陈力泉晃着膀子就过来了。
没别的,小伙子越说越不像话,他怕气着老爷子。
小伙子再看这两位,那真是人高马大啊,与之一比,他自己就成豆芽菜了。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白人绝不会跟自己的身体健康为难。
小伙子立马老实,语气一变,他又成文化人了。
“哎,你们俩要干嘛啊,有你们事儿吗?再说,管闲事你也得讲理啊。君子动手不动口,不不……动口不动手……”
一看那两面三刀的怂样,洪衍武更鄙夷的一声冷笑。
“行啦。动手动口你们都不行。更别倒打一耙赖别人了。别的不说,大晚上你们来登门,人家不欢迎,走就是了。你们闹什么闹?我可听见了,老爷子一开始可没骂人,是你们没完没了,就扯不清才生的气。这不是你们咎由自取?”
“何况你也看看四周,本来下了班大家就挺累的了,邻居们还都让你们吵吵出来了。别人在你们家门口这么干能成?你们这是懂事还是不懂事?要我说,你们也别研究什么宫廷御膳了,先回去好好研究研究什么是起码的公德再说吧……”
得,几句话立刻把姑娘小伙子说没词儿了。
可不嘛,这么大动静,隔壁的邻居已经有人出来看了。
嘿,心知越耽搁越丢人。
小伙子和姑娘也就一起耗子溜边儿——蔫溜了。
撵走了人,洪衍武出面也把邻居们请回各家,进屋又去安慰“张大勺”。
“张师傅,您跟他们生这么大气,值当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个茬啊?您跟我们说说?”
没想到这纯属引火烧身,老头儿火还没消呢,一瞪眼,大爷劲儿又冲他来了。
“瞎打听什么啊?这里面的事儿跟你们也没关系啊。先说你们俩,这又是干嘛来了吧?”
洪衍武赶紧把带来的麻袋一放。
“这不过节嘛,送您点野味和海味。”
陈力泉也恭恭敬敬。
“您是师父,我们得来看看您。”
可没想到“张大勺”还真有点狗咬吕洞宾的架势,一点不领情。
“多此一举。师父?咱们可不是师徒。不说好了嘛,你们拿钱我才教的。无事献殷勤干嘛,别来这一套,拿走!”
嘿,当时挤兑得陈力泉一个大红脸。就瞧这份各色,绝不绝?
不过洪衍武倒不会计较,也会找说辞。
一转眼睛就说了,“张师傅,其实也不能说是过节送礼。有些海参、大虾干什么的,京城也见不着,这不正拿来好跟您学学菜嘛。您就当食材原料行不行?再有,我妈还说了,这几只野鸟叫‘斐耶楞古’,珍惜的很,不懂的人做了就糟践了。所以拿来给您看看,也不知道您有这本事没有。说出怎么做来,您就留下,否则我还得拿回去……”
嘿,别说,这激将法倒真管用。
“张大勺”立刻眼里冒光,去拆袋子。
这一看,“海碰子们”给的东西果然是真好啊。
正经辽东干参都是三十头的,全四拢刺儿。大虾干没什么虾糠,比京城卖的至少大两倍。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入他眼的是那比鸽子略大一点的野鸟。
一共三只,花斑羽毛艳丽非常,最奇特的是尖钩利爪上鳞片层叠,看着霸气非常。
而这老爷子当场就跟孩子似的当场乐了,跟着不无炫耀的说。
“切,你还真问对人了。我还真认得,这东西啊,大兴安岭的玩意。叫‘飞龙’,学名叫榛鸡。老话讲‘地上驴肉,天上龙肉’,这句话里的龙,指的就是这个飞鸟。至于怎么做,你问不住我。这东西煎炒烹炸都不行,它的特点是味道浓鲜,禽类里居首,所以必须炖煮才能物尽其材。说白了,要么炖汤,要么火锅底,才不叫糟践。我说的对不对?给我留下吧你,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洪衍武自然是微笑认输。
结果他的服气,更让“张大勺”哈哈大笑着嘚瑟起来。
“你小子傻了吧?我还告诉你,我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像你母亲所说的‘斐耶楞古’,那是宫里的叫法。满语,意思是‘树上的鸡’。就凭这个,足见你母亲家世不一般啊。怎么着,无意间,透底儿了吧?”
却没想到这一得意忘形,可就入套儿了。
洪衍武居然也嘿嘿一笑。
“您说的没错,可是‘张师傅’,我妈还说了,这东西是清乾隆以来,宫里的贡品。外人难得一见。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还知道的这么清楚?别忘了,刚才您自己说的啊,不知道什么宫廷御膳。这不是骗人家了吗?您就好意思的?”
得,“张大勺”还真被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