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洪衍武的生活节奏基本已经恢复了正常。
每天除了上班,接送水晓影,就剩下继续大把花钱,往家里“摡搂”好东西了。
生活也正如他“精气神”,同样发生了由低奔高,由伏至起的变化。
说起来这老天爷也有意思,简直就像个在喝酒时候摆弄孙子的京城老头儿。
刚拿根筷子沾点白酒辣得你挤眉弄眼,泛起泪花,马上就搓出几颗花生米来,再喂你口香的。
所以说后面接二连三发生的,就都是好事了。
第一颗老天爷喂的“花生米”,是“北极熊”的自建房验收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顺利的拿到了他们各自的两居室的钥匙。
虽然楼层是六层顶楼,爬一趟挺费力,冬天不暖夏天不凉。
可好在这两套房是按洪衍武的要求,给的同一单元门对门。
何况这年头谁不缺房啊?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几乎是每个人的梦想,但哪儿的房子也是狼多肉少。
像这拨自建房,新职工里连最受领导看重的水清都没有。
最起码全是工作五年以上的老职工,还得是男性才有这个福气。
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可算是全厂的独一份了,自然让不少人眼红得厉害。
但说实话,不是装啊,洪衍武自己个儿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原先弄这房,他惦记是糖心儿还能回来呢。
虽然栖凤楼胡同的小院被收了,可到时候把这房弄一弄,结婚不就有地儿了吗?
而且他还能和陈力泉门对门住着,这又有多么好呢?
但现在这个希望破灭了,这房对他也就是个“库房”而已了。
顶多还有个作用就是当个临时宿舍用,像他和陈力泉要是上班累了,可以就近睡个觉歇歇什么的。
但别忘了,这里面住着厂领导,出入进去的总归不大方便。
所以这房对他就不怎么重要了,他也真不怎么上心了。
当他却没想到,家里人知道他和泉子得了房钥匙的消息,其中表现得最替他们高兴,也最羡慕的竟然是洪衍文。
他居然说什么男人要是顶门立户,就得有自己的房才行。
这句有感而发的话立刻就让洪衍武觉着不对劲了。
经过深聊了一次,他果然就发现二哥如今的生活,滋味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美好。
照洪衍文的话说,白天给人家当下属,晚上还的当女婿,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就是待在家里,抽不冷子,许家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过来。
许崇娅是无所谓,他就难免精神绷,时刻不敢放松了。
洪衍武心疼二哥,知道这种累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绝不是睡觉能补回来的。
他很干脆地就把自己那套房的钥匙塞给了洪衍文。
根本不让他推辞,就说自己今后肯定不会缺房,而且也不喜欢住单元房。
眼下他和泉子有一套房就够用了。
回头呢,二哥是愿意把家彻底搬过来呢,或是觉得别扭的时候过来住几天,都行。
但自己只能提供房子,而许家那边是否乐意,二嫂同意不同意,那就得靠洪衍文自己协调了。
洪衍文推让几次,见弟弟真心实意,自然喜出望外,满口称谢。
这样这两套房子还算有了点实际用途,算是没成空置房,留洪衍武手里干晾着。
跟着第二颗“花生米”呢,是洪家的电话办下来了。
不单是福儒里,煤市街老宅也一样,两个电话前后脚,几乎同时安装好。
要知道,当时弄个电话不容易,得排队。
虽然还不是最难的时候,但1982年的待装户也有两万三千人呢。
这一年又新增了五千多户需求来,论理说,怎么也得等个半年一年的才行,除非走后门。
偏偏洪衍武这次还真没走后门,虽然他本来想走,可不是“糖心儿”出了事儿,他就没了这个心思嘛。
结果没理会吧,反倒无心插柳,走了“狗屎运”了。
福儒里这边是自新路街对面,有一户人家的号已经批下来了,但因为他们家离电线杆太远。
电话局的人如果光采用“租杆挂线”的办法还不行,得临时增加不少费用。
后来装到一半,这家人琢磨不划算,反悔了。
还专门托了关系,非要把费用退回,说不装了。
那么电话局不想白背这个亏空,就用一个“加急费”的名目,试着联系了附近的几家待装用户,想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多出几个钱,可以提前装。
以洪衍武的财大气粗,自然乐意当这个冤大头,就高高兴兴趴案板上,让电话局从身上“割”了三百块钱的“肉”。
而煤市街老宅那头呢,更省心。
由于洪家正门街对面的人家就要装电话,电话局的人根本懒得跑二趟,就主动把洪家的排位号给提前了。
当时一下装了两户,洪家算沾人家的光了。
不用说,这下洪衍武可就方便了。
有些隐秘的事儿,在家打电话联系,也就更安全了。
只是这件事,虽然家里人大部分不反对,却唯独大哥洪衍争很是心疼。
看着他不顺眼就又没好气了,总算逮着机会,便开始数落他。
“家里什么时候让你给安电话了?啊?你是部长啊还是局长啊?几千块摆这个谱儿?还一装俩,我说你烧包的水平都能拿冠军了!”
洪衍武早估计到有这一出,不紧不慢,平平淡淡。
“我的大哥哎,您别这么说啊,安电话方便,这也是现代生活未来的发展趋势,早晚都得装。你看啊,今后你单位要有事加班,打个电话回来,爸妈就不担心了。让嫂子心里也有谱,到时候掐着点给你热饭,你回来正好吃现成的不好吗?”
洪衍争一撇嘴,阴阳怪气。
“方便?还趋势?说的就跟咱们这儿没公用电话似的。我从单位打电话给西院,让球子妈代传一声不行啊?就为你这个嘴上的方便,咱家两部电话每月得交小六十块。比我工资都高了……”
洪衍武则叹了口气。
“得得,大哥你也甭心疼。反正这钱也是我掏,用不着你出钱。让你白用不就完了吗?花这钱我乐意,再怎么说,咱父母不用出屋就能打电话,对他们总是好事吧?其实正格不方便的倒是我,我多数情况下不还得用西院的公用电话吗?”
他是懒得应付了,可这么一说,洪衍争却更火大了。
因为以他的价值观念,怎么瞅,这都是笔糊涂账。
“对啊。你小子自己也知道啊,那怎么还净干这脱裤子放屁的事儿啊?”
“你说你傻不傻?你住西院,明明守着公用电话,还非给家里安俩。安就安了吧,怎么着?今后多跑两步不成,你还非花冤枉钱继续打公用电话?你这是造啊,有你这么过日子的吗?”
“还有你那房,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单位给的单元房不去住,非跟西院耗着。你脑子不会有问题吧?我该带你去医院里瞧瞧。”
可他没想到洪衍武也有话堵他。
“哎呦,我的哥哥哎。您真是咸吃萝卜,太爱操没必要的心了。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挺正常呀。要不怎么从小咱哥儿俩就不对付呢?”
“其实您还甭说我,先看看咱爸咱妈,他们为什么不搬老宅去住啊?这不光是物质条件问题,还有感情问题。这儿几十年的邻居熟人,有彼此照应的人情味。对我来说,还有不用自己动手的热乎饭吃。这些谁要想不明白,那才是傻呢。”
“还有装电话的事儿。算您说对了,我就是造,我就是钱多的没处花了,怎么着?咱有这个能耐。要不要我再给你看看邮票啊?我手里现在还二百多张整版的呢。不瞒您说,我那猴票价钱可又涨了。那一张票可不是一块了,都三块多了,你没想到吧?”
这个消息立刻让洪衍争震惊了。
这就是说,时隔不到一年,洪衍武手里邮票又涨了两倍多。哪怕是刻意隐瞒了数目,按洪衍武说的,他如今手里也应该有六七万块呢,那都赶上他们厂一个季度的产值了。
嘿,这是什么事儿啊!别人苦哈哈干一辈子,居然不如这臭小子躺着睡一年的!
而这么一来,他再劝下去,声儿就打颤了。
“爸妈……知道这事吗?我跟你说……那邮票你赶紧卖了吧!这说不好哪天价钱就没这么高了!还有,老三,你真得听大哥一句。有句话叫……叫‘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过日子讲的是细水长流,你卖了赶紧存银行!你得学会攒钱……”
哪知他这番苦口婆心的好意,却只得到洪衍武很无所谓的一笑。
“谢您了,大哥,这道理我懂。其实您根本不用说那么雅,不就是‘有钱瞧不见大烧饼,没钱只见烧饼大’嘛。可我还真不能听您的,明白告诉你,所有的东西里,就钱会贬值,我留什么也不留钱。要不信,你就问咱爸去,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所以说了,我攒钱干吗?邮票继续搁着还能挣钱,比存钱合适。我要手里有钱就花了它,钱只有花了才算是我自己个的。否则剩下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到最后也是二十九斤油,一个小木盒儿罢了……”
洪衍争一时没听懂,问什么意思。随后就被洪衍武又一句俏皮话——“进烟筒胡同走啦”,给气得直瞪眼。
可这还没完呢,洪衍武还有更缺德的挤兑在后面呢。
“当然了,大哥,有人爱攒钱不花,这我也不能说不对。毕竟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还是能攒下点小钱的。比如说吧,最后到了末了的一天,这样的人就可以不用木头的骨灰盒,改用金的了。辛辛苦苦一辈子总得风光一回吧?这在那小金匣子里待着多舒坦哪。只可惜啊,还得担心一条,千万别让旁人起了贪心。否则早晨进去,晚上就得让人给倒了……”
这番话让洪衍争当时就磨起了牙,恨不得马上把脚上的鞋扒下来给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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