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桌面上一下安静了下来。
没人再干别的,几乎所有人在都用怪异、好奇、惊异、怀疑的眼光看着洪衍武。
显然,对他刚才这句话,是没人能理解的。大家无不觉着,真这么想的人,只有脑子出了毛病才能解释得通。
像杨卫疆就不加掩饰地讥讽了一句。
“看来小六儿的朋友还真是觉悟挺高啊。居然想学时传祥,也要当个‘宁肯一人脏,换来万户净’的全国劳模啊。好,有志气。你一定会靠这种味道,同样登上天安门城楼,受领袖接见……”
这句话立刻就引起了叶璇控制不住的一声窃笑。
周曼娜顾忌着杨卫帆,倒还算不错,拉了叶璇一把。可忍俊不禁的样子也很明显,一看就是强忍笑意。
只不过,这句有点出圈儿话也惹来了杨耀华义正言辞的批评。
“卫疆,怎么回事!什么叫这股味道?劳动模范也好拿来开玩笑的?”
要说这位将军思想还真是很正统的,在大是大非的观念上绝不含糊。这既让杨卫疆面色一红,也让本来大感无趣的洪衍武顿生尊敬。
所以他见杨耀华还在用探寻的神色望着他,就耐心地继续解释起来。
“不矫情,也不说虚的。老爷子,我跟您说的是真心话。表面上看,我们的现在的工作脏、臭、累,还是临时工,似乎挺差劲。我们店里的那些年轻人都不爱干。可那是因为人和人的条件是不一样的。作为我们来讲,的确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您看,我们俩人都是解教的两劳人员,我个人的家庭成分还摆不上台面。但我们店里那些年轻人,人家都是成分好,有门路才能办的留城。我们要跟人家比待遇,要公平,那才是傻透了。反倒应该明白一点,恰恰因为人家都不爱干这活,才会轮到我们。这不是等于我们托了他们的福么?”
“说更明白一点,要不是年轻人大部分都去上山下乡了,连这活儿都轮不到我们。真要比起来,我们俩解教后能回到京城里来,有这么份工作,可比那些背井离乡的知青们走运多了。我们首先就得对政府对教养的新政策感恩戴德。”
“其次,实际上我们工作待遇也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差,实惠的地方也很多。比如说,我们工作间里完全自己做主,有椅子,不用站着,手快点每天也就仨小时的活儿。干这个工种,也不用像老师傅们四点半就起床。到了店里先吃热包子和炒肝,店经理又给特批了劳保。其实除了工资差几块钱,没法报销医疗费用,我们和正式工的待遇没什么区别。逢休息日,我们给家里买炒肝都便利,不用等开门,也不用排队,还能多给……”
洪衍武刚说到这儿,就听到周曼娜和叶璇发出了轻笑。这俩丫头终于忍不住了,都不好意思地捂上了嘴。
但没人怪她们。因为其他人多少也都有点哑然失笑的意思。特别是杨卫疆和杨卫军,嘴角含笑,眼神完全充满了鄙夷。
就连杨卫帆都在地下偷偷拉了洪衍武一把。不用说,这意思肯定不是觉得他说话有趣,而是觉得他这些话很没出息,很小市民。
之后,随着杨耀华叹了一声,穆迪轻轻摇了摇头。韩山正了正神色,开始替首长发声了。
“小洪同志,你这个想法可真有点……有点特别,也有点犯糊涂啊。人总要成家立业的嘛,眼下这种生活你又能维持多久呢?你就不想想以后?为了将来,难道现在换一份体面一些的、正式的工作不好么?”
叶璇也不客气地插了口。“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本来刚才还以为你想当劳模呢,怎么听你的意思,最后竟成了落后典型呢?年轻轻的,还是应该有点志气才好。不要只图过舒服的小日子,这叫‘小农意识’,会白白耗费了你的光阴!到老了,你会因为没有做出一番事业后悔的。再回头想一想,又是多么的可惜啊……”
可他们却没想到,对他们词正理直的告诫和劝导,洪衍武非但不接受也不害臊。而且根本不赞同。竟振振有词的一一反驳起来。
“你们说的道理我也懂。可现实却是两回事。其实无论是客观和主观,我目前的选择,恰恰才是最好的。”
“你们还别不信,咱们先说客观。打小我受的教育也是要胸怀大志,成就一番大事业。我一样知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名言。可这现实么?仅从概率上来说,就不成立。”
“咱们拿学校的学生来打个比方。老师总爱问学生长大要干什么呀?答案几乎一样,全班都想当官、当科学家、当教授、当将军。可现实中呢,能全都功成名就吗?肯定不行,泥匠、瓦匠、厨子、售货员、服务员、烧锅炉的、澡堂卖票的才是大多数。年轻人上山下乡去和农民结合才是更普遍的情况。真要到了部队也是一样,别说将军了,提干的能有几个?士兵要都想当官儿,那成什么样子了?”
“所以说世界上的真相,还是那句话,就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精英只是少数,平庸者才是多数。这就像一盘‘梅菜扣肉’。少数的肉在上面,大多数的梅干菜铺在下面。这一点永远不变。”
“搞清了这个道理。我也就有了自知之明。像我们这样条件先天不足的,那就是下头的梅菜,而且是霉透了的梅菜。眼下如果勉强去冒充扣肉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别说吃的人不满意,扣肉们也得闹意见。”
“就比如说,韩秘书刚才提过的工人、驾驶员什么的都是常人万分期盼的好工作。工资高,有面子,待遇好。可我想过了,要是我真干这个,这就跟学习差的孩子,走门路,勉强进入重点学校的尖子生班级一样的道理。恐怕适得其反,怎么都难受。”
“因为越是好的工作,越受人瞩目。我们要去了,肯定惹人嫉妒,遭人非议、排斥。这工作起来不但压力大,人际关系上也不好搞。相反地,我们自身为了不丢面子,为了对得起这份工作。那就得拼命努力的工作,永远都得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好。只可惜先天条件不足,把我们弄进去就已经不容易了。我们跟所有人比,恰恰是最没有可能被提拔,被重用的。那我们累死累活,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何况真要是干不好,不但会连累把我们办进去的人丢人,还得让帮了我们的人落埋怨,赔人情呢。求人办事的道理我明白,有交情也不是白求的。你帮我,我帮你。为我们的事儿,不得用别的方式弥补人家?要是那样,韩秘书,我们可就太对比起你了。可话说回来,这不是两头不合适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啊?……啊,啊……”韩山是彻底被绕进去了,一时还真挑不出这话的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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