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杨家人觉得份外别扭一样,洪衍武对杨卫帆的邀请也同样感到相当头痛。
是,他和杨卫帆是好哥们,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愿意跟杨家的其他家庭成员有所接触。
过去,虽然杨卫帆只是偶然地有意无意提起过他家里的情况。可洪衍武是什么样的人?他早从只言片语里感受到了杨卫帆家庭中的真实情况。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亲人啊?
就因为对杨卫帆母子的排斥。打闷棍、下黑手、传小话,物质引诱加腐蚀,这些招数层出不穷。
说白了,杨卫帆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为了毁这母子俩,动的心思都快赶上二月河的了。
还别看已经是新社会了,这分明就是封建社会权力家族的通病啊。
得亏如今是没有世袭罔替这一说了,否则就为了杨老将军这“镇国公”的爵位,弄不好杨卫帆还会有性命之忧呢。
此外,杨卫帆的母亲虽然是真心疼自己的儿子。可洪衍武对她的印象也并怎么不好。
且不说穆迪那一身拿腔拿调官太太的样子招他反感,就是穆迪疼儿子的方式也太过阴暗自私了。
洪衍武可还记着,穆迪为了撇清杨卫帆开枪的责任,毫不犹豫地就想把屎盆子扣寿敬方脑袋上。一点也不顾及寿敬方是杨卫帆请来给杨耀华治病的人。
这样凉薄的心性,实在令人不寒而栗,当敬而远之才属明智。
何况最后还有关键的一条呢。
洪衍武可是个劳教过的人,工作既也不体面。家庭成分也拿不出手。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家庭,都不乐意自己的孩子和他交朋友。
相对的,身份的优越感、地位的傲慢、家族的自负、对政治权力游戏的敏感和洞悉,却都是高级干部家庭的通病。
因而这就使得杨家人和他之间,天生就具有一种界限分明、难以逾越的鸿沟。
俗话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完全可以预见,属性完全不合的人和物勉强凑一块儿,那肯定彼此都不舒服。
至于见过之后,人家会不会反对杨卫帆和他继续来往,那也说不好。
所以似乎不去,才是对彼此都好的结果。
但这事儿为难就为难在,杨卫帆是替他父亲转达的邀请。
就凭特意选择元旦这一天,就凭杨卫帆不厌其烦地劝说。就知道这位半生戎马、功绩卓著的老将军,诚意还是很明显的。
这么一来,无论是出于对英雄的敬仰,还是对好友长辈的尊敬,都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
所以考虑再三,洪衍武还是捏着鼻子应了。
只是他也实在不乐意一个人去遭这“洋罪”,便提了一个条件,问能不能让陈力泉陪自己去。
“当然可以啊。泉子也是我的好哥们啊。”
杨卫帆一口答应,而且跟着就解释。
“嗨,咱们也别绕弯子了,干脆说清楚吧,省得误会。其实我压根就知道你们不乐意去,去了也肯定不自在,才没好意思请泉子。如果泉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可求之不得呢。”
陈力泉哪会儿计较这个,听了嘿嘿直乐。
“我去,可我就会闷头吃饭,你们不嫌弃就行。”
洪衍武也说,“不是不乐意去。我是怕你家里人见了我们,会对你……”
杨卫帆可不爱听这个,马上一摆手。
“哪儿的话。你们千万别有什么顾虑。你们是我的朋友,关他们什么事儿!是,我妈这人是有点不好打交道,思想上也有点那什么。可她就算是慈禧太后,我也不是光绪皇帝啊。何况我爸这人特随和、特开明,他首先就肯定了咱们哥们是真交情,也是他想见你们。我妈哪儿能惹他不高兴啊?就更别提我那些哥哥姐姐了,他们更没话说。所以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话到这份儿上了,洪衍武也只能一拍杨卫帆的肩膀。
“得。全冲着老爷子了!”
过了两天,新一年的元旦终于到来。
随着清晨广播里传出“政府已经命令人民解放军从今日起,停止对金门等岛屿炮击”的声音,作为最重磅的新闻消息,拉开了1979年的序幕。
这一天早上九点半,杨卫帆按约定准时前来,驱车接走了洪衍武和陈力泉。拉着他们直奔京西。
众所周知,公主坟一带是大院的聚集地,这个年代还属郊区。
从这里一直到西山脚下,空军、海军、通信兵、总后、炮兵、装甲兵、工程兵、铁道兵等司令部依次排开。
而且这些军队大院都是统一制式,自成一体、相对封闭。
它们各自有自己的办公区、生活区、食堂、服务社、礼堂、俱乐部、游泳池、医院、车队、幼儿园、小学,甚至中学。
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小城市,完全可当得起“大而全”这三个字。
所以当杨卫帆把车驶入“海x大院”之后,仅仅去过总参三所的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这种比较特殊的环境和气氛,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
这里很少见到“板儿绿”,基本上都是海军灰。但军人的纪律性和严密区分的等级意识,却又和所有的部队驻地一样,始终贯彻在每一个角落。让整个大院永远看起来井井有条。
比如说,无论是买东西、洗澡、理发、看戏,吃饭,队伍永远排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几乎没有外面加塞儿的情况。
还有,院里普通干部、军机干部和高级干部的住房完全不同。
高级干部的住宅,一家一层,每层有宽敞的六间房。普通干部一般是两间楼房、公用厕所。工人则住在大院四围的平房。
不夸张的说,这种整齐划一,等级分明的氛围。实在是让人有点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这些人办公的地方,还是居住的地方。
要说唯一称得上有活力,还不太僵硬死板的,也就是海军院儿里那些能折腾的半大小子了
他们都讲究穿一身灰、白袜子、白边懒汉鞋(俗称“片儿鞋”、“片儿懒”)。自行车必须卸掉后座,同伴坐在前头的大梁上。
在院儿里,可以屡屡见到这样的男男女女叼着烟卷儿,骑着车一起呼啸而过的情景。看上去很有些不羁放纵“山大王”意思。
但就是这样自行其事的潇洒群体,也依然是笼罩在一种潜在的规矩和准则之下的。
说白了,这是因为他们自小到大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已经习惯了对共性的依赖。对权力和等级的膜拜,是很难再有什么真正独立或个性的。
就比如像他们这种“标新立异”,照旧脱离不开群体概念,而且刻意的毫无意义。
只不过是为了和陆军孩子们穿棕红边“片儿鞋”、深蓝色袜子,把自行车座椅拔到最高,前后都带人习惯,硬要来做个简单的对比区别罢了。
而且他们也依然对一切能确立级别的参照物异常敏感。
如过仔细注意一下,从他们的口中往往能听到类似这样的对答。
“你爸什么级别?”
“上校。你爸什么级别?”
“唉,中尉。”
“得了,那你以后就跟我混吧。”
“行,都听你的。”
就是这么自然和普遍,无论哪一方都顺利认同而别无异议。
所以初步的新奇感过后,洪衍武和陈力泉很快就感到了兴味索然,他们这两个胡同里长大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庞大的体制压力,和自身自由散漫的格格不入。
而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氛围的重灾区居然是杨卫帆的家里,这就让他们更感拘束了。
比如说,杨卫帆的家居然驻扎着一整个警卫班。
他开车带朋友进自己的家门,也得老老实实等着警卫检查完毕,并且电联过里面,才能得到敬礼放行。
还有他的家里到处都是公家派遣的服务人员、司机、锅炉工、炊事员、服务员。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很难保佑自己的**和宁静的。
最夸张的是他家里的客厅。那屋子空旷得很,三盏大吊灯在房顶,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但房间里除了十几个单人或双人沙发,和一些茶几,再没有什么其他家具,墙上也只挂着领袖像和一些照片、奖状。
不过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件客厅中间不仅放了一个两平米左右,养着金鱼和绿植的大型假山盆景。而且服务员给洪衍武和陈力泉端来的茶杯,那上面有居然还有用毛笔写着的阿拉伯数字。
陈力泉这么一看可就奇怪了。
“杨子,你们家杯子上怎么还写字啊?还怕丢吗?”
杨卫帆的回答可谓超出想象。
“我们家的客厅就是为了开会的。但凡家有来客,人数都不在少,我父母也必给每位沏茶。这样写上数字,每个人才不会弄乱呀。”
这时洪衍武和陈力泉再一注意观察,果然,客厅里茶几上还有不少烟灰缸呢,墙角也码放着十个暖水瓶。就这布局和形式,实际上与公家单位的会议室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