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各方这次是不遗余力,全面出击打扫战场。
具体实施是两个政策。
对助拳的几方先不见血,一律威逼驱逐,不服再办。
但对“军犬”、“老瘪”和“镇东单”的势力,可就是赶尽杀绝了!
很快,东单、王府井、西单,就彻底成了南城“玩儿闹”们横行的地盘。“小雷子”、“八叉”、“小地主”公然插上了自己的旗子。
北城这下立马傻眼,各方势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内斗有多么不智,合着应了老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有人进而再想一步,更是瞿然而惊。
这帮南城的人怎么会把握时机这么准确呢?
几方人马同时行动,堪称有计划、有预谋、有组织。这件事儿,不会就是南城的人在搞鬼吧?
这种情况下,虽然北城的“玩儿闹”们一时无力追究真相始末。可北城确实还有几个置身事外的“把子”在。肯定有人看不顺眼,想组织人马,再把南城的人给赶回去。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真地插手进来,却猛然觉得困难重重。
别的不说,人心凝聚就是个问题。
北边的各路人马大半儿实力大损,士气低落是必然的。把所有人绑在一起,才勉强和南城大致旗鼓相当。必须同心协力,才能有胜算。
可那些能充当主力部队的“把子”,地盘距离交战地较远。这事儿就是真干成了,一点好处没有,完全就是做好事儿学雷锋了。
如果真要动,他们就必须先就利益均衡达成一致
这叫亲兄弟明算账。义气归义气,利益归利益。皇上还不差饿兵呢,一点好处没有哪儿行啊?
然而就在北城人马准备通过谈判统一意见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意外情况出现了。这立刻让北城所有人灰心丧气,立马打消了与南城相抗的念头。
敢情南城一方居然还有大批后续生力军呢。
很快,不但“瑶子”、“钉子”大摇大摆,把麾下人马开进了王府井和东单,帮着“八叉”、“小地主”清扫留恋不走的北城势力。
为保万无一失,洪衍武也说服了“小雷子”。让他用“糖心儿”的酬金和“摁牌局”的分红,把“小酸枣”和“大老屁”请来充当了雇佣军。帮着一起横扫西单、西四。
实际上,这就等于南城七个“把子”齐心协力对付北城的一帮散沙。
北城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的胜算?不丢他们自己的地盘就算好的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北城望而止步,南城各方势力取得了全面且辉煌的胜利。
不但“小雷子”、“八叉”、“小地主”迅速站稳了脚根。这后来出现的四家生力军也趁机为他们自己捞了一些地盘。
洪衍武和“糖心儿”同样坐享其成,如愿以偿。
一个没动一根手指头,就把京城最高级的十几家影院纳入囊中。
另一个不费吹灰之力,为自己报了仇,还拿到了三千块的分红。
相反的,北城各方是损兵折将,溃不成军!不得不割地退让,苟延残喘。
自此,南北实力就来了个大对调。京城最繁华地段的控制权,从此始终控制在南城“玩主”们的手里。
直至“玩主”这个名词彻底消失,被另一种全国统一的名词所取代。这几块地方,也没能让北城人重新再做一次主。不能不说,这是北城“玩儿闹”们心中永远的痛。
特别是进入九十年代之后,当南城的“老炮儿”们,凭借这几块地盘,差不多个个都混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时,北城的“玩主”们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当年错失了什么。
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也只剩下后悔的过儿了……
其实从这整件事情来看,实事求是的说,“糖心儿”的离间计还称不上算无遗漏
这件事仍有漏洞,可疑的地方很多。只要认真考虑考虑,仔细验证一下,并不难发现其中有人捣鬼。
比如说,自始至终,王府井的“明王爷”的人就没掺乎进来,这些人可是近在咫尺,真有便宜不占,简直不能想象。
另外,出手袭击的人,全都面目遮掩,行迹诡秘。刻意掩盖身份的意图太明显了。那么为什么留下的话里又要带出明确的指引性呢?
可“玩主圈儿”里有偏偏就是有着这样的死结。
自私、自大、冲动,迷信暴力可以解决一切!几乎是所有人的通病!
人人都有脏心眼子,但肯动脑子的人却不多。还都要死面子,自己不能受一点委屈,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说白了就一句话,谁都是自私的,谁都不相信谁,谁都不服谁。
事情一出,这些人的关注点就全放在了自己面子和利益受损上。
只要有了自己怀疑的假想敌。根本不去考虑对方冤不冤,就跟个炮仗似的,先炸了再说。就没人替别人考虑过,更不会去想自己弄错了会如何。
这么一来,本身这种不负责任,称王称霸的做法就为查明事实真相造成了障碍。不但于事无补,反会增加新的仇恨。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其实等到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双方就是明知存在着误会,也必然要敌对下去了。
因为“玩主”是没有退身步的,只要杠上了,就得硬撑到底。谁怂谁完,以后就没人服了。
那么走到最后,其实北城参与进来的每个人几乎都忘了事情的起因和初衷了。反而变成了纯粹的义气之争,利益之战。
这就是这个圈子里独特的悲哀和弱点,永远不会改变!
更为可笑的是,其实在南城人大胜之后,本应休养生息的北城势力,内斗不但没休止,反倒更加变本加厉。
因为长期存在的势力均衡,一旦遭到了破坏。什么哥们儿仗义全不在了。
几方保存了实力的“把子”虽然对付不了南城,却都看出了身边儿的便宜,竟然掉头开始对自己周边,那些因助拳实力大损的“把子”下手,妄图借机吞并,扩大自己的地盘。
好,这一下才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北城再没人想着去查明事实真相,也不再有人关心这一点。除了南城占据的领地,到处都是食肉动物血淋淋的撕咬与吞噬。
这下全体南城“玩儿闹”,又笑呵呵地看起了笑话。
他们就像坐在躺椅上吃饱喝足的老爷一样,一边眼瞅着穷人为几个肉包子打架,一边心满意足地慢慢消化着自己肚子里的美味珍馐。
人性的贪婪与自私,莫过于此。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大打出手的,都把人性里丑恶的东西,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都是纯粹的王八蛋。
有一个人,还有那么一丝人味儿。即使他是受益者,事后也并未感到快乐和得意,反倒是怀揣惭愧和懊悔,做了一件他过去绝不会去做的事儿。
京城同仁医院眼科的病房里,洪衍武拎着一些营养品,找到了“老瘪”弟弟“老憨”的病床。
这是个在京郊插队的十五岁孩子,人如其名,老老实实,从不打架,是生产队的劳动能手。
就是因为回家探亲,看见有人围殴自己的哥哥,他扑上去以身相护,脑袋挨了重重的两下,才被打坏了眼睛。
洪衍武已经问过了大夫,右眼球内出血,瞳孔散大,神经严重受损,视力必然严重下降。
最关键的是治疗费要六百多块。当时的三联单制度,对工人家属只能报销百分之五十医疗费,还得自己先行垫付全部费用。
这对一个只靠父亲一人挣钱养家的家庭来说,是个多么大的难题就不用说了。
“老憨”用没裹纱布的那只眼睛,辨认了洪衍武好一番,也不知道他是谁。又看着他带来的礼物相当丰富,脸不禁红了,很心虚地问。“大哥,您没找错吧?我不认得你……”
“我认识你哥,你哥是‘老瘪’吧……”
“我哥在三楼骨科……”
“我不找他,就找你。”
“您有什么事儿?”
“为你治眼睛的事儿,这钱收好,交给你妈……”
洪衍武把一个装着一千块的信封塞在了“老憨”的被子里。
可没想到“老憨”马上拒绝。
“不,不。我不要……”
“不要?你眼睛不想治好了?”
“大哥,不瞒你说,我哥也有钱。可我妈不要,说就是卖血给我治病,也不用他的钱。您的钱,就更……”
“明白了。你爹妈是清白人,不愿用脏钱。”
洪衍武叹了口气,“问你件事儿,你眼睛的事儿,你怪你哥吗?”
“我……不怪。我哥不是好人,可他对我好……其实……其实连打我的人我也不怪。我哥也打人,他狠着呢,被他打残废的都有……过去,老有人找我们家来,我哥也为这个蹲过班房,这里面的事儿,真说不上谁对谁错,其实谁都不应该……”
这真是个好孩子,本分,善良,宽厚。
可这却让洪衍武心虚的更厉害,脸臊的像火一样。他感到自己不能在待下去了,不由拒绝地把钱又硬塞到被子里。
“兄弟,我也不骗你。我跟你哥不是朋友,你的眼睛,其实赖我!所以这钱你必须收下,交给你妈!你妈要真是嫌臭,回头就扔茅坑儿里吧!”
说到这儿,洪衍武又恭恭敬敬给“老憨”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你,名字更没脸说。但我告诉你,这儿要真治不好你的眼睛。就去医院南边的‘人民药店’,找一个叫寿敬方的抓药师傅。或许有治。这件事一定转告你妈,记住了没有?”
“老憨”满脸愕然,但仍下意识地回答一句。
“记住了……”
“重复一遍。找谁?”
洪衍武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因为急切,就跟审问似的。
“老憨”不免有些害怕,很顺从地再次回应。
“人民药店,寿……敬方,抓药师傅……”
洪衍武再无二话,在许多旁观病人惊愕的眼神里,扭身出了病房。
门口,陈力泉在等他。
等到出了医院大门。陈力泉终于忍不住问,“小武,这事儿不应该赖你吧?是‘糖心儿’出的主意。再说咱们也没动手……”
“话是这么说。可要不是因为我,就没有南城踩过北城的这件事,我才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
“现在我最后悔的是,根本就不应该起这个贪心,我们缺这些钱吗?根本不缺!床底下的钞票越塞越多,还没个去处呢。那我图什么呢?就为了一己私念,让这么多人血肉横飞?我有这个权利吗?更何况原本还有另一个办法,我满可以去和北城的人先谈谈……”
“谁都是爹生妈养的,这个代价太沉重了。我心里交代不过去。特别是,受牵连的还不都是些王八蛋。也有像这‘老憨’一样的无辜者……”
陈力泉再没说什么,但他确定一点,洪衍武的心,无疑是越来越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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