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恐怕也就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上。那就是毕竟有陈德元在,这个胡二奎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把握能得逞呢?难得他就不怕陈德元护短,包庇常显璋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解释。因为就在今年,不光工宣队的建制发生了一些变化,就连国际形势上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对胡二奎都是极为有利。
第一,今年一开学,上级便召集各个学校的工宣队长开会,说是要按片区成立工宣队分指挥所,来结束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状况。具体到白纸坊东街这一块,新成立的分指挥所将负责附近七所中小学工宣队的日常管理监督工作。
而在选用原则上,分指挥所的成员也将会由已经驻扎在各个学校的工宣队成员中选拔,一旦调任,今后也只需对分指挥所负责,无需再听从原单位领导的指派。
要说这个消息对胡二奎而言,那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且别说他要能混到“分指”去权力会更大。最主要的,是他觉得陈德元这个上级太死板,软硬不吃。所以一直以来尽管他日子挺滋润,但心里却总是不太踏实,唯恐哪一天陈德元找他的麻烦。这要是能借这机会调动到“分指”去,他不就彻底“自由”了吗?
因此,胡二奎在会上一听就动了心,私下便立即开始了好烟好酒好宴席的“公关运作”。还别说,就他这一套还真管用,至少“上面”已经答应选用名单里铁定会有他。只要到时候他一走马上任,自然也就不用再怕那个死脑筋的“陈大胡子”了。
第二,目前是什么时候?那正是1969年的4月份。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刚刚爆发不及一月。《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已经发表了《打击新沙皇》的社论,全国军民都在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和示威游行,声讨苏联的挑衅行为。
在这种特殊的时期,搜查到一本“苏修的黄色画报”,其份量可想而知。毫不夸张的说,这事已经满够格判刑入狱的了。而在这种形式下,恐怕就是陈德元有心回护常显璋,他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这么大的胆子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并且还有一点,当初胡二奎走后门运作调任“分指”一事的时候,他还曾试着向“上面”提出想要个“分指”的官儿当当。不过“上面”却很为难地回复他,说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光凭人情面子还不够,那必须得有实打实的功劳才能服众。
本来呢,胡二奎对这事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可要搁现在说,常显璋这事,那可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功一件嘛!于是,这小子对官位的觊觎一下又变得热切起来了。
他觉着,只要这件事能办成一个典型案件,没准他还真能得到上级的青睐呢。谁又能说的准,他这个“胡队长”不会因为这件事变成“胡指挥”或是“胡主任”呢?他要再不懂得抓住这个机会,那他岂不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了!
更何况,一旦把常显璋搞倒了,那朵娇滴滴花儿也就没了主儿,到时候那小娘们也就该明白该嫁给什么人了。要是还不懂事,最多他再上点儿手段,又何愁不会抱得美人归呢?
总之,在这里里外外的通盘考虑之间,胡二奎觉得好处越来越多,风险越来越小。就凭以上这几条,哪一条都够他下死力搏上一把的了。因此,他从体育器材室一离开。便果断地集合起学校的几个工宣队员,要求众人马上跟他去执行“革命”行动。
其实工宣队的这几个队员本身还是有些忌惮陈德元的,可一来因为胡二奎手里捏着确凿的证据,二来胡二奎又大包大揽地声称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三来这段时间里,大伙儿也都被胡二奎养肥了,跟着他得了不少的好处,要是不去,也实在抹不去面子。于是众人只互相对视了几眼,见没有人反对,便各自都抄起了家伙什,抖擞精神着跟着胡二奎去了。
这伙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人直扑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当时常显璋正在办公室里准备教案呢,结果工宣队员们根本没废话,就从办公室里直接抓走了他。接着,这伙人又把他拉进工宣队的指挥室,然后就是一顿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毒打。
常显璋全然不明所以,他情急之下便抬出了陈德元这块金字招牌来救命。哪知胡二奎虽然暂时让手下们停了手,却当场拍出了刚刚缴获的“证据”。这可让常显璋一下傻了眼,脑门上也立刻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是一本什么书了,他也知道这本书在这个时候会让他落个什么下场,可他却根本无力辩解。魂飞魄散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这本书究竟是怎么落在胡二奎手里的呢?
胡二奎见常显璋如此惊惧,心中自然万分得意。而为了继续施加压力,他此时又故意问了一句。
“你带‘红宝书’了吗?”
“带着呢。”常显璋听闻就是一个激灵,他虽然不知是何意,可还是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了一本《语录》。
哪知胡二奎冷笑一声又继续说,“打开第二百三十页,把第二段念一遍。”
当时人们可是整天学《语录》,几乎每一页的内容,大致都能背下来。所以常显璋一听二百三十页,就知道没好事。但事到如今已经避无可避,他也只能毫无办法地听从命令,打开书一板一眼照着念了起来。
“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了,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
可还没等他念完,胡二奎就打断了他。
“好啦,明白让你念这段什么意思吗?你也要变聪明一点儿,事情才能好办一些。记住,学了《语录》要立竿见影。否则,可就别怪我们再对你不客气!说实话吧,你到底对苏修的问题是怎么看的?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黄色读物’?你有没有私下与苏修联络过?你究竟干过多少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事……”
在胡二奎连绵不绝的逼问下,这一个又一个的大帽子接连不断地扣了过来,常显璋顿时就有些头晕目眩,身上也是止不住地冷汗淋漓。而当他再抬起头时,竟发现胡二奎审视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条毒蛇,充满了要置他于死地的意味……
半小时后,五花大绑的常显璋终于被工宣队员们从指挥室里推了出来。
此时,他的脖子上已经挂上了一块写着“苏修特务”兼“流氓份子”的大牌子,那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迹分外刺目。
久候在门外的班主任一见这副情节,登时泪如雨下。她紧着往上一步,可还没等说话就先哽咽了起来。
常显璋已经成了霜打的秧,他自然明白班主任想要问什么?可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于是,他也只有带着满脸的悲切,萎靡地冲班主任摇了摇头。
不过紧接着,他的身后便走出了得意的胡二奎,这小子手里拿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马上当众慷慨激昂地念起来。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蔼风雷激’。在目前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协力抗击苏修侵略的大好形势下,可我们的学校里却发生了一起反革命事件,有人胆敢私藏传播苏修的黄色反动书籍……”
这小子嗓子高亢,那是空前的兴奋,震得靠前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而等他扯着高腔儿把常显璋的罪名念完,他又冲班主任轻佻地咧嘴一笑,甚至还颇有深意地瞟了她一眼,这才一把拉过灰头土脸的常显璋与之擦身而过。
再然后,就在班主任不明所以的泪眼迷蒙之中,在全校师生惊诧的眼神之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常显璋就像个重刑犯一样,踉踉跄跄地被胡二奎一伙押出了学校的大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常显璋的家里,因为刚才在指挥室里,常显璋已招认,那里还有更多的“罪证”。
而直到目送众人走远,班主任才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登时惊愕地捂住了嘴。随后她便不顾一切地想要追去。
可这时,她却又被在旁边看出些端倪的一位老教师给拉住了。
“别冲动,你现在要追去,那可是傻到了要丢掉性命的地步呀。常老师的人品咱们大伙儿都清楚。我看,你还是快想想办法托人找关系吧,他的班里不是有个孩子是陈主任的儿子吗?”
在老教师小声提醒下,班主任先是一愣,随后才如梦似醒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