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净上午在刑部清理冤狱,下午则在吏科处理日常事务。
忙忙碌碌,简单又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钱谦益案’终于迎来了最后阶段,三法司再次上书,核实钱谦益‘核实无罪,恭请圣裁’。
因‘会推阁臣’而引发的争斗,朝廷已看出来,崇祯对钱谦益猜疑太重,钱谦益再无入阁希望,已然退步。
按照惯例,崇祯将大怒,削夺钱谦益官职,将他赶回老家。
老套的故事,就这样结束。
刑部值房内,赵净握着笔,正在写一道奏本,是关于瞿式耜的。
他重点提及了‘瞿式耜疑似灭口’,准备用瞿式耜的死来拖延时间。
还不等他写几行,赵常推门而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走!”
赵净猛的起身,大步出门。
不久后,东厂。
役长值房内,一群褐衣白靴的东厂‘番子’正在喝酒,桌上正中是一个大号骰子。
“三,三,三!”
一个人在抛,一群人大叫。
“役长,南京刑部来的公文。”一个小吏从外面进来,抱着一叠文书。
正在兴头上,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回头看了一眼,道:“放一旁。”
“三,呸,又是六!”
这役长一口吐沫吐出,骂骂咧咧,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道:“来来来!继续!”
小吏将文书放到一旁的案桌上,道:“役长,唐公公,王公公从外面回来了。”
“喊他们一起来!”役长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一口酒下肚拿过骰子大声道。
小吏自然不敢当真,退了出去。
小吏出门,不远处就看到王之心在一群人簇拥下,向着这里走来。
小吏连忙回头,急声道:“快别玩了,王公公向这里走来了!”
一众人吓了一大跳,飞快收拾。
役长急急扣着衣服,来到门口,恰好迎上了王之心。
王之心冷着脸,盯着这个役长,冷哼一声,道:“是给你们的俸禄太多了?”
役长心里暗骂,脸上却是讨好,道:“王公公,兄弟们实在没什么事,就是喝喝酒……”
王之心懒得理这些人,反正过不了多久,都会被打发走,大步往里走,道:“我听说,有南京刑部来的公文?”
役长心里又暗骂,这王公公消息怎么这么快。
但他还是道:“是,从司房送来的,下官正要带人去查探。”
王之心哼了一声,道:“南京来的公文,轮得到你?”
说着,来到桌前,拿起来打开看去。
看到第一本就一愣,而后第二本,第三本……不由得目光一阵闪烁。
全是关于钱谦益的!
役长站在后面,本能的伸头,想看一看。
王之心猛的一合,道:“将这些全数带到我值房。”
“是。”他身后的人上前,将这堆文书抱走。
王之心走在前面,心里激动异常:这一次,应该能够卖个好价钱吧?
役长看着来去匆匆的王之心,愣住了,等他走后,这才环顾左右,突然道:“那些公文,是从南京刑部来的?”
其中一个番子道:“头,管他的,我们继续玩吧?”
役长却心里一动,冷静下来,道:“不对,南京刑部怎么好端端的发这么多公文来东厂,有蹊跷!你,去司房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被他看着的番子立即应声,小跑去司房。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就是一些公文吗?东厂里不多得是。
不足一炷香时间,东厂不远处的茶楼内,一个番子跑进来,低声与赵净道:“公子,都按你说的做了。”
赵净神情发紧,道:“王之心看到了?”
番子道:“看到了,被他拿去值房,不知道他后面会怎么做。”
赵净脸色微松,笑着道:“其他事,不用你们管,好生待着。”
番子道:“是,那我回去了。”
赵净点点头,等他走后,转头与赵常道:“高公公那边打过招呼了?”
赵常道:“我亲自去传的话,高公公的干儿子,是他派人在各处等着,这才快马加鞭送到京,提前了两天,花销不少。”
赵净点点头,道:“给他送两千两。”
赵常肃色应声,还是有些担心,道:“公子,这些,陛下能看到吗?”
赵净闻言一怔,仔细想了想,道:“你提醒的对,咱们得留一手。你回六科廊,我去刑部。”
……
刑部值房内,赵净一边翻阅卷宗,一边心里思考着。
以东厂的名义从南京刑部调取钱谦益的罪证没有问题,只要掩盖好源头就行,现在最重要的是防止朝廷的‘内部交易’。
钱谦益已然入阁失败,温体仁拿到钱谦益的罪证,会更进一步,送钱谦益一程吗?
那样,他与当今朝廷就是彻底决裂,再无丝毫退路可言!
温体仁,会冒这种险吗?
更阴险的还是周延儒,已帮过温体仁一次,同样志在入阁的他,会再次出手吗?
赵净拿捏不准,而他,既要让崇祯看到,又要摆脱他在这件事里一丝一毫的影子。
赵净心里浮现一个个人名,但在这么大的事情面前,尤其是朝廷态度一致的情况下,谁敢跳出来,捅破这件事?
六部,三法司,科道……
思来想去,赵净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
这个人既要有胆魄,又有能力绕开朝廷的封锁,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要不,找毛羽健试试?”赵净想到了这位老朋友,但这个老朋友是老滑头,这样的冒险举动,未必敢参与。
赵净思绪混杂,翻阅着手里的卷宗,突然又轻声自语道:“怎么还没有翻到程必忠的卷宗?”
他没有刻意去找,按部就班。
下午,赵净出了刑部,入宫回六科廊当值。
他刚一坐下,赵常就端来一盘子奏本,急声道:“公子,快看!”
赵净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奏本,翻开看去,立即神情立变。
这是户科给事中葛应斗的奏本,其中历数了钱谦益的罪责,尤其提及了的‘私和人命,逼奸良人妻女,占夺故家宝玩财货’,是刚刚从南京刑部发来的卷宗!
“有人出手了!”
赵净双眼微眯,道:“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会是谁?”
司礼监都是四面漏风,东厂更不用提,现在是谁出的手,一时间赵净难以判断。
“这葛应斗是谁的人?”赵净问向赵常。
赵常摇头,道:“不好说,这个人交游广阔,与朝中不少人都有来往。”
赵净轻轻点头,没有去看其他的,坐在椅子上,语气平静的道:“钱谦益完了。”
没有这些罪证,钱谦益最多就是夺官遣归,可是有了这些,再面对朝廷上下的一致庇护,崇祯被激怒之下,朝廷想保都保不住!
钱谦益,真的完了。
赵净深吸一口气,心里轻松不少。
不过,还没有到最后一刻。
赵净将这些奏本放入抽屉,神色如常的道:“不急,先放放。”
赵常马上接道:“公子高明!”
赵净一怔,道:“高明?”
赵常喜笑颜开,道:“是啊,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公子放的越久,到时候事情爆发的越激烈。”
赵净有些意外,他只是想置身事外,让温体仁去背这个大雷。
赵净笑了笑,赵常在官场混迹有一段时间了,长进不少。
“咱们做咱们的事情,那马士英,程必忠查的怎么样了?”赵净拿起茶杯道。
赵常道:“九哥他们还在暗中打听,没有太多消息。那马士英在朝廷做过一些小官,然后候补了一个河南知府,接着丁忧三年,到明年就到期。”
“明年到期?”赵净眉头一挑,道:“他在丁忧期间进京,看来是急着复出了。”
赵常应了一声,道:“那程必忠,是落魄的寒门,祖上做过一些不大不小的官,近两代没落,只能从商。程必忠说是十几年前移居淮安府,从事盐业,应该是赚了不少,但也遭到淮扬盐商的排挤,屡次遭到陷害。这一次被关进天牢,猜测是得罪了什么人,但这个人又被罢官夺职,遣回乡里,是谁,还不清楚。”
赵净抱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大差不差吧。”
这些消息虽然笼统,但以朝廷的现状来说,是符合实际的。
从当今陛下继位,先是强力扫除阉党,而后新上来的内阁阁臣,六部尚书、侍郎,不足一年时间,差不多又换了一茬。
天启七年十一月到崇祯元年的十月,一年多时间,大明朝廷上下着实太过混乱。
“老爹最近在忙什么?”想了一阵,赵净又问道。关于‘盐引’的事,他必须要与老爹好好聊一聊了。
赵常道:“还在户部,说是毕尚书不肯放人,为此还与吏部的王尚书争论几次。”
赵净神情诧异,道:“老爹这么得毕尚书信任?”
过往近二十年,赵实都是不温不热的在官场熬着,这么突然间就起势了?
所谓的厚积薄发吗?
赵常摇头,道:“不清楚,主翁从来不说。”
赵净嗯了一声,心里琢磨着怎么能不动声色瞒过赵老爹,又拿到‘盐引’。
摆了摆手,赵净放下茶杯,继续处理他的事务。
朝廷大小事无数,赵净感觉他比崇祯还要忙。
正在的下值回府,赵老爹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赵净刚到刑部,便迎上了刑部一位司官,面色冷漠的道:“乔尚书喊你去他的值房。”
赵净抬头看了看天,道:“乔尚书来的这么早……”
他话还没说完,这位司官已经转身,留给了赵净一个背影。
赵净想起上一次来刑部,被人吐了一口的事,暗自摇头,向着乔允升的值房走去。
值房内,乔允升不停的咳嗽,一只手在翻着奏本,见赵净来了,坐起来,直接道:“你为什么压着,不立刻处理,送去内阁?”
赵净一点都不喜欢乔允升,不止是不知是敌是友,还因为人老成精,极难交流。
见他开门见山,赵净省了礼数,道:“这样的奏疏,下官桌子上还有不少,无凭无据,是以不急着处理,按顺序来。”
乔允升双眼浑浊,隐有锐利之色的盯着赵净,淡淡道:“东厂发文去南京刑部,南京刑部送过来,少说要十天半月,你有没有觉得,来的有点快?”
老狐狸!
赵净心中暗骂,神色如常,道:“下官也觉得事有巧合。”
乔允升审视着赵净的脸,好一阵子,才慢慢收回,咳嗽几声,道:“能想到利用东厂,能指使东厂,又赶在这个时间点,温体仁做不到,你说,会是谁?”
赵净道:“下官猜不透。”
面对这样的老狐狸,多说多错,必须谨言慎行。
乔允升喝了口浓茶,道:“我也猜不透。”
赵净不接话,心里揣度着乔允升找他来的真实用意。
这是一个心思深沉,又极力潜藏,混迹在朝廷中,一副随时致仕,绝不参与争权夺利模样的老狐狸!
钱谦益已无入阁希望,乔允升,是想替代钱谦益入阁吗?
乔允升或许是太老了,又或许是熬了大夜,眯着眼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看着赵净道:“东厂已经将卷宗送到刑部与都察院,你压着也无用,今天你处理好,送去内阁。下午,我们会带着卷宗入宫,不出意外,陛下会召开廷议,钱谦益一案,就到这里吧。”
赵净面无表情,道:“以乔尚书的推断,钱谦益会判什么罪?”
乔允升道:“不知道,全赖圣裁。”
赵净眯了眯眼,又推给崇祯?
你们这样推下去,迟早会迎来巨大反噬!
不过,赵净对钱谦益的下场,心里隐隐有了推断,抬起手道:“下官知道了。”
乔允升稍稍沉默,似缓了缓,道:“钱谦益一旦结案,其他人与事,你莫要追着不放,奸邪出去,朝廷务当同心,勠力于国事。”
赵净闻言,心里思索,旋即,他就想到了,离开刑部前,他写的关于瞿式耜的那几行字。
显然,这位乔尚书看到了。
赵净既然在刑部写了,也不怕乔允升看到,故作沉吟的道:“瞿式耜的死,下官还是有诸多疑点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