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九年的暮春,大明帝王在西苑中缓缓走出来,有臣子在西南惹下大祸,有臣子在京师群情激昂……
很热闹。
但此刻,几乎所有人臣子都呆住了。
云南这个地方对于朝中君臣来说就是一根针,这根针就别在后颈窝那里,不小心脑袋往后仰便会挨一下。
云南的治权不在手中,西南就谈不上安稳。
至于什么沐氏的忠诚,别逗了,沐氏在云南做了百余年土皇帝,除非是傻子,否则沐氏对朝中的警惕不会亚于提防缅甸。
历年来朝中君臣不时也会琢磨一番,想看看是否有收回云南治权的可能。但不是外敌牵制,便是内部矛盾重重。
比如说大礼议事件,一个大礼议事件让君臣分道扬镳多年,这样的朝堂格局能干什么大事儿?
帝王可敢亲征?
敢个毛线!
嘉靖帝前脚亲征,后脚弄不好老巢就会被人端掉,再把他的粮草断掉,什么大军,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后世读史时,从头看到尾就会发现,贯穿整个大明的从不是什么治乱循环。
而是君臣之争。
你看看史书,从未有如大明般的君臣关系。
而随之而来的是,儒家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不断内耗的大明没法去干大事儿。
云南由此成了朝中君臣可望而不可及的朱砂痣。
曾有人说,若是谁能收回云南,当标榜青史。
但没人吭气……有胆你自己去,别特么让别人去送死。
蒋庆之南下,在众人看来是去避祸。谁曾想沐朝弼胆大如斯,竟要弄死他。
干得漂亮啊!
京师士林在欢呼。
可特娘的蒋庆之没死。
而且还逼出了道爷的所谓密旨。
好吧,你们表兄弟互相遮掩,可蒋庆之现在逼反了沐朝弼,自身难保,京师鞭长莫及……
可道爷却发飙了,调动京卫准备南下为表弟报仇。
群臣当即阻拦,欢喜不已。
名垂青史的时刻来了啊!
可就在此时,一个消息传来,云南治权竟然收回来了。
殿内仿佛响起了霹雳声,震的所有人都懵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说道:“沐氏……屈膝了?”
芮景贤一直在看着道爷,闻声说道:“是夜,沐氏出动私兵准备趁火打劫,却被长威伯半道拦截,沐氏见势不妙,当即请罪。”
“不能吧?”有人突然失态了,“有土司,有沐朝弼这条地头蛇,有趁火打劫的沐氏……长威伯他凭着一千骑如何能一夜之间平定了局势?”
“伱不能,所以只能站在此地高谈阔论,却对局势毫无用处。”朱希忠此刻欣喜若狂,恨不能飞到云南去,和老弟并肩厮杀。
“陛下,锦衣卫急报。”
陆炳的面色有些难看,看着出现在殿外的密谍,心想连续两次落在东厂后面,看来是该整顿一番了。
道爷此刻才彻底清醒过来。
云南竟然回来了!
那个瓜娃子竟然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一夜之间逆转了局势。
“说。”道爷沉声道,握着玉锥的手哆嗦了一下,强行压下了喜意。
锦衣卫的探子风尘仆仆,看着颇为狼狈和疲惫,说道:“陛下……”
前面说的和东厂大致相同,那些质疑的臣子面色难看,可许多人却兴奋欲狂。
“……显章侯率虎贲左卫五百人突然出现,堵住了沐朝弼的去路。沐朝弼退入国公府自保。另一边长威伯拦截沐氏私兵成功,令其认罪,随后赶来国公府,轻松攻破……”
这里探子隐瞒了些东西,锦衣卫密报:只听一声巨响,国公府的大门就垮塌了。
见识过新式火药威力的都是重臣,今日在场的却有些不相干的臣子,所以不能说。
“……攻破国公府后,沐朝弼自焚身亡,长威伯随即控制局势,拿下沐朝弼同伙,收拢了城中官兵,昆明秩序井然……”
先平乱,再治乱,一丝不苟,也从容不迫。
这就是朕的表弟啊!
嘉靖帝的嘴角微微翘起,莫名涌出了一种骄傲情绪。
“第二日,长威伯就令人前去缅甸那边传话。”探子抬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之色。
“本伯想回京,可京师庆功宴缺人舞蹈,本伯看莽瑞体正好!”
莽瑞体便是此刻统治缅甸的东吁王朝国主。
嘉靖帝只觉得一股热血涌动,他看着群臣,“谁说云南不可动?谁说收回云南便是糊涂?是谁糊涂?哈哈哈哈!”
帝王在狂笑。
从登基以来,道爷就没有这般大笑过。
他笑的狂放不羁,笑的不屑,笑的骄傲。
你们说朕为了亲情而罔顾帝王之尊,撒谎为庆之背锅。
此刻呢?
“陛下英明!”一个臣子欢呼道:“云南在手,西南大局定矣!”
“陛下英明!”
一个个臣子躬身颂圣。
所有人都知晓,这事儿绝壁是蒋庆之私下干的。否则以道爷的尿性,真要图谋云南,怎会只让自家表弟带着千余人南下?
但道爷密旨的事儿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所以这事儿已然板上钉钉。
黄锦站在侧面看着群臣,看到许多人在笑,强颜欢笑的笑。
有收归云南这个大功在,蒋庆之归朝的那一日,多少人会为之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而嘉靖帝的威望也必然会因此事而高涨。
收回云南,近乎于收回一块失去的疆土。
历来开疆拓土之功最为显赫。
司马光为何要把西北那几个地方白送给西夏?
真是老糊涂了?
真是想压制王安石的新政疯魔了?
不!
他无比清醒。
开疆拓土乃是王朝第一功。
老夫把那几块地方送给西夏,你王安石哪来的第一功?
什么名垂青史,有老夫在,你特么做梦!
嘉靖帝笑着坐下,严嵩不失时机的道:“陛下,当令人快马把消息传到九边。”
王以旂神采飞扬的道:“听闻捷报,俺答那边定然会撤兵。若是不撤……等长威伯回归,就怕撤不了了。”
朱希忠说道:“此役之后,谁敢质疑长威伯名将之名?”
从遇袭反击,到装作中毒身亡,蒋庆之一步步谋划,一步步在对手的老巢中,看似不可能的把局势引入最有利于自己的一面,最终翻盘。
随后一夜之间,云南风云突变。
话说来简单,其中的凶险只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这位长威伯……
一个臣子微微摇头,“这是货真价实的名将,哪怕是对头老夫也认了,此人用兵……了得!”
李焕只觉得胸口那里有些东西在涌动,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了,说道:“我那女婿一看便是个谦逊的,有十成本事只说五成。可大才槃槃,满腹才华,这才华太多,终究满溢而出……”
道爷看着亲家,微微颔首,李焕越发欢喜,“我那贤婿总喜欢说什么……说不如做。说一万次,不如做一次。臣深以为然。”
这话就如同大巴掌,抽的群臣脸上生疼。
一个老臣子颤颤巍巍的出班,“陛下啊!云南那边还得赶紧派人去接手。从文武开始整肃。臣以为至少得用十年,二十年方能把沐氏的影响消除。另外……”
老臣抬头,老眼中多了些光芒,“臣一直以来都觉着陛下重用长威伯乃是私心,臣颇为不满,也曾上过奏疏弹劾长威伯。可今日臣才发现大谬。无论长威伯立场如何,仅凭收回云南之功,臣就该致歉。”
老臣行礼,艰难弯腰,甚至听到了腰背那里发出骨节摩擦的声音。他努力直起腰,说道:“臣老了,长威伯说墨家重于行,我儒家重于言,臣当时勃然大怒,觉着这是对先贤,对我儒家一脉的羞辱。可今日再看长威伯这番话……”
老臣干咳一声,“就说收云南之事朝中议论了多少次,多少人信誓旦旦的说迟早有一日会把云南收归朝中。可谁做了?”
老臣看着群臣,看着那些同为儒家门徒的臣子,“咱们说了百余年,没做不是?”
众人难堪之极。
老臣说道:“长威伯一声不吭,做了!”
殿内寂静无声。
……
李恬接到了蒋庆之的家书,家书中他提及了昆明城许多有趣之处,仿佛自己就是去旅游的。
夏言就在对面坐着,老头儿前阵子贪吃,一次吃多冰酪,半夜腹泻如注,躺到了今日才爬起来。
越发瘦削的脸上白惨惨的,但双眸却炯炯,“庆之当下的处境危急,不过老夫对他有信心,最不济也能全身而退。”
“是。”李恬看完家书,说道:“夫君在书信中只说昆明风土人情。”
“这小子怕你担心!”夏言莞尔,“此刻你该做的是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是。”李恬说道。
“夫人!”
黄烟儿抱着多多冲了进来,“夫人,他们说伯爷灭了沐氏,收回了云南。”
“什么?”夏言霍然起身,身体太过虚弱,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他捂着额头:“确定?”
“东厂那边特地令人来传的消息。”
夏言缓缓回身,突然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好一个庆之,好一个庆之,哈哈哈哈!”
李恬难掩兴奋之情,疾步出去。
明媚的阳光下,她仰头看着蓝天,心中所有担忧尽数散去。
她看到了欢喜而来的胡宗宪,身边是谁?
是李焕。
“恬儿,大喜啊!”
李焕大笑着。
她听到了欢呼声,整个伯府此刻恍若欢乐的海洋。
那是他的夫君带来的荣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