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在病床旁边的衣架上找到了自己的西装和风衣,已经由学院出资按照原本的尺寸和布料重新定制了一套。
他西装革履,但奔跑起来的时候像是可怜且衰的孩子。
路明非握紧夏弥的手腕,一路从校医部横穿小半个山顶学院,来到一栋小楼。
这栋小楼座落在树林里,是校长办公室,启明星已经出现在东方了,天际还有一丝微微的泛白。
出乎路明非的意料,现在并非深夜,而是黎明。
路明非跌跌撞撞地闯进楼里,每一扇门都发出咔哒的声音,诺玛提前一步为他打通了所有的道路。
夏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着。
其实说是路明非握着她的手腕不太准确,是她在搀扶着路明非,只不过男孩去向某个目的的愿望太强烈,哪怕虚弱又疲惫,眼睛里满是孩子般的恐惧,还是总走在前面。
路明非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时隔多年名为虚弱的恶鬼还是蛰伏在他的灵魂里、他的身体里。这让他没由来地恐惧,没由来地愤怒。
校长办公室的大门为他们敞开,书架上的藏书一尘不染,起得很早的松鼠们大胆地跑了进来,沿着楼梯和书架上蹿下跳,直到路明非推开门闯进来它们才排着队匆匆忙忙地从敞开的天窗跑掉了。
这里的陈设显而易见地透着一股英国风格的慵懒和温馨。
这是希尔伯特·让·昂热那个老家伙热爱的氛围,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在昂热自认为最美好的时光里,他是在剑桥度过的。
但有酒的味道,浓烈的酒的味道在弥漫。
路明非瘫软在长椅中,他回身望向死寂的长廊,眼神惊恐而怯懦,好像在被恶鬼追逐。
他更用力地握紧了夏弥的手腕,女孩忽然抱住了他,她原本就站着,而路明非因为疲惫已经坐下,这样他们的姿势就好像母亲在拥抱孩子。
“师兄,我在,师兄,我在。”夏弥的声音慌乱,她认为路明非大概是做了很可怕的噩梦。
路明非把头埋在夏弥的怀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头痛欲裂,某个小魔鬼提示的恐怖事实在危险暂时脱离之后猛烈地冲刷他的意志。
黑王的茧,在北极!
“他们在找他,他们在找他。”路明非轻声说,他把头抬起来,眼角抽搐。
被奥丁袭击的时候他根本无暇顾及除自己外的其他事情,可这一切尘埃落定,小魔鬼给出的情报就太让人惊骇了。
奥丁伏击路明非的原因是他在调查极北之地,而极北之地追寻的希柏里尔可能是尼德霍格的埋骨之地!
那是究极的黑暗,一切历史的起始与终点,在预言中注定要杀死所有龙类与人类的巨大恐惧。
这件事情必须让密党知道!
路明非在校长的办公桌下面摸索着什么,那是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装着2000年产的帕特加斯纪念版雪茄,在古巴当地都买不到的顶级货。
他微颤着给自己点烟,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还是灵魂的战栗,然后对着屋顶吐出袅袅青烟。
“谁在找谁?师兄?”夏弥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尼德霍格。”路明非的声音冷冽如刀。
女孩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好像有某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正在她的眼睛里流淌。
“请稍候,路明非,校长正在赶回办公室的路上,预计需要等待十分钟。”诺玛的声音通过桌子下面的什么东西传出来。
——
那个孩子的要求暂且终止了这场由元老会和校董会两个混血种社会中分别掌握最庞大权力的机构共同召开的会议。
在经历了夔门计划、芝加哥六旗游乐园事件和卡塞尔学院CC100次列车遇袭事件之后,虽然仍旧没有明文规定,可路明非的重要程度和优先级毫无疑问已经是密党中史无前例的最高等。他的一切要求都会被满足,他的一切权限都会被放开,他毫无疑问会在昂热死去之后成为未来百年混血种社会中的无冕之王。
在这种情况下,与龙类厮杀过后因为重伤和失血休克陷入昏迷的英雄醒来之后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要见见当代的屠龙领袖,这种微不足道的请求又有谁会拒绝呢?
当校长昂热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元老会四巨头全体成员和校董会中的伊丽莎白洛朗女爵、夏绿蒂.高庭根小姐几乎在同时表达了对路明非的关心,并表示愿意暂时终止会议。
为名字必将光耀整个屠龙史的英雄腾出一些和昂热单独见面的时间。
真正的龙类会将他们的历史篆刻在伫立于冰海之中通天的铜柱上。
那些铜柱上的每一个龙文都被鲜血所浸透,每一个词汇都充斥着血腥与残暴,每一段记载都写满了对强权者的尊敬与畏惧。
而在龙族的世界中,能够获得强权的从来都是那些掌握力量的个体,因为掌握力量所以才能掌握权力。
权与力从来都是共生的、不可分割的。
混血种们继承了龙类的血液,也继承了他们的力量,连带着把龙的心也带到了人类的躯壳中。
虽然强大而铁血的密党从古至今都制定着约束混血种行为的法律,但他们在本质中还是如真正的龙族一样畏惧强者,尊敬强者。
路明非拥有与龙王级目标厮杀的能力,他是战场上的统治者,会在某一段历史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篇章,为了他,元老会居然愿意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在毫无意义的等待之上,弗罗斯特甚至还慷慨地表示加图索家族愿意为路明非提供全世界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最优秀的医疗团队。
不过昂热婉拒了这个提议,并表示卡塞尔校医部就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团队,他们甚至曾通过靶向治疗救治了因为长期接受放射性物质辐射的居里先生和居里夫人。
为此弗罗斯特深感遗憾,同时隐晦地表示路明非的基因样本对密党来说是很重要的研究对象。
昂热只当没听见。
——启明星仍旧在闪烁,可太阳已经冒了头,正把灿金色的光洒向昂热的脚下。校长面色严肃,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且频率很快,好像迫不及待的要见到路明非。
可他又摩挲着右手食指上的古银色戒指,铁灰色瞳孔的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时机……到了吗?
——
时间零的领域如水波荡漾着那般无声无息地展开了,仿佛来自荒古的高亢吟诵回荡在静谧的康河上,浓雾翻腾,被无形的领域笼罩,边界处便好像沸腾了一样。
这个精神世界基于梅涅克的记忆构筑,稳定,遵守固定的规则,于是言灵居然也能够使用。
昂热忽站直了,世界归于绝对的沉寂,那柄只有20厘米长的折刀在他的身侧缓缓的垂下,姿势就像那些日本使用超过100厘米的折刀。他停止了自己的呼吸,狂跳的心脏急速的减速,垂头看着地下阴影,双眸爆出刺眼的光。
以那柄梅涅克.卡塞尔原本持有的炼金亚特坎战刀损毁之后的碎片为核心、锻入了红色贤者之石的屠龙折刀在昂热的手中翻飞如蝴蝶。
昂热能够通过时间零这个神话般的言灵将他和他所处空间的时间流速延缓两百倍,而老家伙作为S级,他的机体反应速度至少是普通混血种的四倍以上。
也就是说当他释放时间零的时候,最极限的状态下,昂热的速度甚至能够超越常人两百倍。
在历史上拥有这个言灵的人都是天生的刺客,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用短刀割裂目标的喉咙,然后抽身离开,甚至不会被任何人察觉,昂热绝对是其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由他所释放的时间零甚至能够影响到近乎于至尊的青铜与火之王诺顿。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似乎静止了,浓郁而潮湿的白雾凝聚为细小的晶体悬浮在昂热的面前,支撑着白帆小船在康河上飘荡着潺潺流水变得像沥青那样粘稠。
昂热仰天,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的眼角滑落,立刻被急速升高的体温蒸发了。
“漫长的时间在改变我们很多人,梅涅克,我曾亲眼见证屠龙的少年化作恶龙,今天你也成了恶龙了。”老人的声音仿佛历经沧桑,沙哑低沉,像是喉咙里含着钢铁,他缓缓垂下原本仰起的头,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神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
这句话出自【新约一1:9】,昂热不是一个信教的人,但他认为耶斯基督也曾留下些有用的东西。
袅袅的蒸汽从他的眼角、面颊升起,他把自己的手覆在梅涅克的头顶,折刀带着要斩断一切的狠厉刺向男人的心脏。
在那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这个精神世界中的时候昂热便知道了,他的朋友,他最引以为傲的伙伴,那个立志要将自己的名字光耀整个屠龙史的男人,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了。
他堕落了,和龙同流合污。
昂热憎恶一切纯血的龙类,这种憎恨无法被时间抹平,只会越来越深。
梅涅克,我的朋友。如果是年轻时的你看见现在的自己,一定会用那柄亚特坎战刀割断自己的喉咙吧?
昂热的眼睛里闪烁着爆裂似的金光,有那么几个瞬间狰狞得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屠龙者,就算是面对曾经他们那个时代最有才能的梅涅克.卡塞尔也不落下风。
可是随着“叮”的一声脆响,一根手指竖起在折刀前进的路上,那根手指居然如此坚硬,和金属碰撞居然完全不落下风,只是微微凹陷,无比瑰丽的天青色领域以那根手指为中心迅速向外扩张,昂热大惊失色,他能认出那个领域。
时间零的领域!
远比他更强大的时间零使用者!
“你的朋友并不信任伱,他甚至想杀死你。”那个用手指挡住昂热攻势的中国男人没有更进一步,他只是站起来,高山般的压力席卷,几乎要把昂热按在地上,他的牙齿在打颤,但手中的折刀丝毫没有褪却。
“那么你赢了,梅涅克.卡塞尔,我们都看到了他的决心,交易达成,你可以死去了。”男人无声地笑了,他拍了拍梅涅克的肩膀,瞳孔中神座般威严的金色散去,随后看向昂热的眼睛。
“真是一个老得快要死掉的老人,不过没关系,你只要够坚定就好了,你眼睛里的仇恨越是刻骨铭心,烧起来的野火就越是旺盛,最终我们能看到那把大火摧毁桎梏弃族的枷锁。”他低声地说,吐出来的字眼和词汇却越来越威严,像是正在走一条踏上王座的长路。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向我动手,昂热,好小子,我没看错你!”出乎意料的,梅涅克并不气恼,他看上去甚至颇有些高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干得好!狮心会的血还流在你的心脏里,这样我就放心了!”
昂热缓缓地坐下,他收起了折刀。“你们想做什么?”他问。昂热这辈子见过的最强大的中国人是路明非,其次是某个叫楚天骄的男人,可他们都抵不上眼前这家伙。
那大概是一个真正的君王,但不知道是哪一位。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在龙族的世界中确实占据了四大君主中的一方王座,那个王座的名字是天空与风。而在人类的世界中,我有过两个身份,第一个身份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得连我都开始遗忘,但第二个身份你一定有所耳闻。”中国男人笑着说,他给自己弄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仰头饮尽,发出满意的呻吟,他的眼神忽然变得肃穆,身体前倾,
“在古老的时代,有人称我……
楚王。”
昂热瞳孔收缩,他想起自己曾在中国混血种家族翻阅的古籍,一时有些恍惚。
垓下之战,楚王项羽,疑似……
天空与风之王。
“你应该死去了,只有未留下茧的龙类才会在死去之后成为龙骨十字,这是因为你们的权力都被留在了骨头里,连着灵魂一起。”昂热绝对是世界上最了解龙族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
“差不多死去了,但我是那位皇帝创造的第一个君王,他仿造自己塑造了我,并赐予了我超过其他君王的力量,我几乎能完整地掌握天空与风,我的权力等同于这一系的至尊。”项羽仰头,镀金的瞳孔里似乎荡起回忆的涟漪,“我们这些弃族,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跋涉至死,我见证了那场漫长的·迁徙,没人知道我们在找什么,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昂热重新坐直了,他捧着那杯咖啡,没有说话。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告诉你。”梅涅克爽朗地笑出声来,“我杀死了清政府派遣的突击队中唯一的纯血龙类,那是一个三代种,她是头雌性,但并不暴戾,甚至有些婉约。”梅涅克其实只记得她的眼睛了。
她的眼睛有着太浓重的,哀伤的美,却又坚定如山岩。
“她的名字是虞,沉睡第二个千年再次苏醒,要和天空与风之王王座上的另一个君主李雾月一起,颠覆这个可悲的世界,重建起龙族的神圣帝国!”梅涅克说,“可她其实很可怜,她的生命中只有很短的时间是快乐的,更多的时间是在悲伤与欺骗中度过。李雾月骗了她,他告诉虞说他是项羽的弟弟,他要继续进行那伟大的行程,可他没有说自己要做什么。”
昂热也算是知道些中国历史,知道虞姬和项羽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很多联想。
“我杀死虞,身上沾了她的血,所以才能唤醒项羽,君王苏醒后展现的力量匪夷所思,我希望你能弄清楚那些力量的来源。”梅涅克看着昂热,昂热瞥了一眼那位君王,但后者似乎全无防备,也不在乎他们在聊些什么。
“随后就是如此了,虞在君主的帮助下重新结茧,而我的精神则暂时留在龙骨十字中,随着茧的发育,我们把龙骨十字植入其中,但它能够被取出来。他无法独自存在,必须依靠优秀的‘圣子’用血肉来培育新的躯体。”
“寄生虫?”昂热的瞳孔收缩。
“不是那种低级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像是互利共生。”项羽说。
“我是你们选中的圣子?”
“原本是另一个小子,不过你的兄弟觉得你更合适,因为你的血系源流出自于我这一支。”项羽对此颇有微词。
昂热没再说话,他不信任龙类,尤其是龙王,他更不信任。
“昂热。”
在康河上的白帆小船,梅涅克忽然低唤了一声,他的声音悠扬低沉,还有些沙哑,像随河上的风流淌的口风琴声,“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相比之下,你才是更适合的执行者,我这样苟延残喘的游魂早就该下地狱了,我的朋友们还在前面等我。”
这个瞬间电光无声的横过天空,撕裂了浓郁的雾。
昂热的瞳孔收缩,他意识到什么,向着梅涅克伸出手去。
可龙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只钳制住他的手如此坚硬,力量大得能撕碎山峦。
“这是他,梅涅克.卡塞尔自己的选择,他的生命早就走到了尽头,灵魂也该随骨头一起枯萎,是我留住了他,可我们刚才的赌约中是我输了,我不能再把他留在生与死的边界了。”项羽的声音没有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他的眉眼分明是在笑。
“再见,朋友。”他说。
“再见,朋友。”梅涅克也说。
梅涅克的脸色是苍白的,苍白中藏着致命的血红,眼里隐约有某种火焰,握着杯子的手在颤抖。
“我知道你不信任他,你不信任任何和龙有关的东西,希尔伯特,可我看到了,命运的尽头,是黑色的阴影,终焉就在眼前了,那一天所有和神沾点边的东西都要提刀杀上战场,你得有一张通行证。”他握住昂热的手,手中冰冷,像是死去的尸体。
昂热凝视那双似乎燃烧起来的眼睛,许久之后才轻轻点头。
君王豪迈的笑声回荡,似乎渐行渐远,直到消失无踪。
他随后慢慢地转过身去,一面如此巨大的镜子伫立在他的面前,那个叫项羽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浓郁的雾。
沉默的身影站在雾里,苍青色的鳞甲撕裂了那身考究的英伦风西装,鳞甲的表面流淌着流云似的火光。
昂热只觉得那张年轻的脸隐隐熟悉,狰狞美丽的身躯也似乎曾经相识,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面孔,只觉得面骨嶙峋,威严肃穆。
现在该叫他什么?
卡塞尔学院昂热校长?
还是……
天空与风之王,希尔伯特.让.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