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平这头回到镇中,心头依旧急怒生疼,两眼通红地进了中殿,四下里昏沉一片,两点灯光如豆,微弱地闪烁着。
他拖着疲惫的躯体,坐上那个最高的位子,抽了一份文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烦躁地咳嗽两声,把血咽下去。
窦邑忙忙碌碌地冲进来,爬上台阶,李渊平低声道:
“研墨。”
窦邑老老实实地磨完了墨,李渊平挥了挥手,他便退下了,李渊平拿起笔,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了一阵。
家主之位,要平衡族中外姓,管理灵田,分配族俸,涉及到几乎全族上下从胎息到练气的利益,从李玄宣成为家主,四脉设立之时就定下了单传的规矩。
如今李家受了符种的大宗嫡系一心,镇压家族,自然可以任意指定家主,贤者为君,愚者从命。
可一旦开了这个先河,今后受符种的嫡系血脉渐远,又各自出身不同,利益相争,各自支持一脉,那就要出乱子了。
“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家主之位便成了几个受箓修士争权夺利,收刮家族的手段…”
“更何况…”
李渊平情绪平静下来,思维越加敏捷,暗自道:
“看着明儿那副模样,终究还是个不堪大用的,若是把李家交到他手中,怎么能压制住诸外姓?怎么能驾驭住李寄蛮?”
大殿之中只剩下李渊平高坐上首,昏暗一片,他目光在微弱的灯光上停留着,声音低沉:
“说到底,家中缺少大神通者镇压,筑基能成,紫府难望,若非大气运加持,必然走向衰败或分裂……”
他愣愣地望着,晨曦的光影已经慢慢从殿前升起,兄长李渊蛟静静地站在殿门之前,李渊平想的太过入神,竟然毫无察觉。
晨曦缓缓爬上中殿的台阶,李渊平闷声道:
“如今的宗法乃是曾祖所制,昔日家中不过几位胎息…安能想到今天的模样?一味继承宗法,恐怕不是什么好办法。”
李渊平这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李渊蛟,他目光烁烁,轻声道:
“兄长,若是我身故,家中当以谁为主位,压制诸外姓,驱策山越,管理宗族,培养后辈?”
李渊蛟顿了顿,迟疑道:
“眼下能堪大任的唯有曦峻,除却他,曦峸太善,曦明又…”
“曦月辈已经如此难了!几人天赋皆高,本不应分出任何一人来当家才对。”
李渊平继续道:
“倘若曦月辈就这样过去了,承明辈并无雄主,又该如何?”
李渊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答道:
“若是如此,无可奈何。”
“兄长,我要改宗制。”
他勐然站起身道:
“家主的权位实在太大,乃是项平公在时所设,可宗族之中又有几个人能够得上他?这法子能集权收益,却实在太难操持了”
“后辈不可能代代都能出上权谋手段高超,天赋又低的伯脉子,曦明此事看似偶然,实则是自家如今已经够不上这样的统治之法,或迟或早,总是要出事的。”
李渊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半响才温和地道:
“放手去做,兄长帮你看着。”
李渊平似乎已经完全从对长子的失望中恢复过来,反而多了种低落的味道,沉声道:
“先丈量灵地,造册录书…分权罢!”
…………
对于世家来说,查清私有的灵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连青池宗都没有办法算清治下世家的灵田,只能潦草的按照筑基的数量来收供奉。
无他,只要幻阵一遮罩,小小的一块地在茫茫的山海之中毫不起眼,除非机缘巧合,灵识轻轻一扫,是什么都发现不了的。
青池宗虽然有专门的破阵秘法,却又不可能一一上门检查一寸寸土地,自然只能按着地脉灵脉估摸着来。
这同样是仙魔之战以后海内众多遗迹至今仍存的原因,这些宗门的幻阵更加高级,任你撞破头也找不到入口。
然而李渊蛟只是请出法鉴,轻轻一动,整个李家上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看得清清楚楚,哪些个望姓自己偷偷建了小院,偷偷划了灵田,一一暴露在眼前。
“果然…”
这事情本是难免的,李家治下的几个望姓无一不私自开发了灵田,在山野之中那些李家看不上的贫瘠土地上偷偷围了院子,布置下幻阵,私自种稻。
这还算是好的,这些年外姓修士慢慢多起来,也从散修处接触到了众多修行之法,也不是所有灵窍子都送到李家了,家中甚至有外姓修士外出寻找机缘,一去不归。
李渊蛟目光一扫,连几个曦月辈的小宗修士都参与其中,只默默叹气。
“这地贫瘠是贫瘠了些,可经不住是白得的!毕竟族中的田地再好,大部分产出还是要上交的,哪有自己种自己收来的痛快。”
这些灵田家中查过两次,余下的都是规则允许之中的产物,李渊蛟慢慢把图录画好,落回殿中,李渊平已经奋笔疾书许久。
见着李渊蛟回来,李渊平接过他手中画好的图录,将几座仙山圈起来,沉吟一阵,轻声道:
“兄长,我仔细查看了当年黎夏郡和如今袁家的路子,你且看看我这法子。”
李渊蛟低眉一瞧,上头开篇便是几个大字:
“宗族二元,峰镇相制。”
李渊平面色苍白,目光炯炯有神,解释道:
“如今家中修士越来越多,我欲分离宗制与族制,上族下宗,仙凡分居,修士入峰为族,凡人下山为宗,除非除妖委派,不得下山。”
“外姓与族人一旦身具灵窍,便送上主峰黎泾山修行,由我家修士精心教导,资质高便继续修行,资质低便送往他峰。”
“每座仙山各自建立一府,打散四脉子弟入内,设置峰主、纠察、族正……山下所有灵田不再一一委派,而是由各自的仙山派遣。”
李渊平轻声道:
“各座仙山修士轮流指派调换,收上来的灵物直接输来黎泾,送来眉尺山洞府,至于家主…唯主升迁调动,族正纠察族中是非,家中有法鉴,贪渎灵物大部分是必然暴露的事情!”
他眼中烁烁,继续道:
“反观今日,族中许多的外姓与支脉修士之所以偷种灵稻,四下寻宝,运送灵物,外出求道,无非是在我家除了种植灵稻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没了上升的空间,自然没有附属的心。”
“如今此法,不但能让我家不用去苦苦寻找一个修为无望的嫡系大才来治家维持稳定,又能捏造出一份份权位阶级,将这些人吸附在我家…”
李渊蛟将他手上的详细规制读完,此中自然不止李渊平嘴上的几句,还有大量的纠察制约,各类的修为限制,用以限制贪渎与反叛。
“若是如此,族正院在监察上的人手就要翻上数番,各类权位也要发放族俸养廉…”
李渊蛟皱眉看了一阵,李渊平这个法子确实可以宠络大部分修士,但也叫李家的统治成本大大提高,心中估摸不定收益与损失哪个更高,迟迟不语。
李渊平却自信地笑道:
“修仙求道,本就是天下最贪婪之事,我家马上就能产出丹药,只要与这些权位相绑定,不知道有多少人趋之若鹜!更何况权欲乃是九劫之一,双管齐下,哪有几个人能抵挡?”
他低低地道:
“只要外姓与旁支一心攀爬权位,就能为我所用,不必代代都出一个能压制住他们、能驱使他们的英杰,就是平庸之辈也够用了。”
“甚至平常的日子里,按着族正院递上来的名单随意拔擢,就连修行之余也能治家了。”
李渊蛟也渐渐有了意动之色,接过他的话茬:
“如此一来,我家也不用时时刻刻注意着外姓,只要及时看住几个出色之辈,以族女妻之,玄鉴镇压,便可稳坐仙山…”
“不错。”
李渊平道:
“纵然是多发放些族俸又如何,兄长即将突破筑基,到时家中定然大有不同。”
李渊蛟终究是点头应允,答道:
“可终究是我们这些后辈不肖,难以集权一身,放权放利,以求稳定,不知…不知该以何面目见长辈。”
李渊平也是默默点头,劝慰道:
“最得利未必最稳定,今后家中渐渐扩张,迟早要分权的,总不可能是集于一人…我家输不起。”
李渊蛟与他聊了几句,心中沉沉,自己往乌涂山而去,准备着修炼一段时日稳固修为,便闭关突破筑基。
………
玉庭山。
玉庭山上的雪依旧洁白亮眼,李曦峻双目一睁,吐出口白气来,撞在手中的长剑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寒松露雪诀》好歹是三品功法,身披露雪,足踏寒风。”
他的白衣飘飘,修为已至练气一层,稳固了修为,真元洁白如霜,在他身侧流转不定,再配合着手中青锋,出尘不染。
短短两年多,曦月辈三位接连突破,为李家增加了三位嫡系练气。
李渊蛟与李清虹则前后闭关,家中的嫡系与外姓都有长足的进步,渊清辈的小宗并不多,李家到了曦月辈小宗修士才多起来,以伯仲两脉为主,渐渐开始执掌灵田了。
按着李家的宗法,当年李木田的庶出兄弟们的后裔大多都因为灵窍的稀少而渐渐从小宗化为支脉,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由于李家玄景辈两位大宗,李玄岭、李玄锋的节制子嗣,李家的四脉小宗到了第三代才蓬勃起来,以李玄宣的庶出子形成的小宗与李渊云的庶出子的小宗为主,接过了上一代的权柄。
当然,这事在李曦峻看来太好不过了,不至于头顶上冒出来几百个与自己父亲同一辈的凡人长辈,权力中心疏远的宗法关系近了一层,许多矛盾都可以扫清。
“公子。”
安思明佩着剑上来,向着他拱了拱手,恭声问了一句。
李曦峻闭关一年半载,突然觉得安思明的精气神都不同了,好像是生活有了奔头,显得格外殷勤,顿时笑道:
“可是娶了妻了?”
安思明愣了愣,连连摆手,继续道:
“公子说笑,曦峸公子已经在山下等着了。”
李曦峻飘飘驾风落到山脚下,兄长李曦峸已经等候多时,身披轻甲,二十六七岁的模样,越发成熟。
李曦峸同样是练气修为,修行的是《江河一气诀》,娶了田氏的女子,妾室多从安氏择,故而膝下子嗣众多,大多二三岁。
李曦峸既为人父,便蓄起须来,穿甲束发,颇有威仪,笑盈盈地迎上来,开口道:
“许久不见弟弟了。”
李曦峻微微点头,落在他身边,一旁的重挲马打了个响鼻,警惕地看着他。
李曦峻灵识一扫,两侧站满了修士,以自己的庶出兄弟们和寒门出身的外姓为主,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
李曦峸少年时最爱护兄族,结交修士,昔日他们受了李曦峸的恩情,如今一窝蜂地围在他身边。
李曦峸挥了挥宽厚的大手,一众人纷纷退下,两人踱步在青石路上,李曦峸声音温厚,笑道:
“这年你和曦明闭关修炼,家中之事大有变动,家主改革了宗制,如今已非从前。”
于是将这一年半载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李曦峻皱眉,听着他将前后讲罢,李曦峸道:
“如今这事轻而易举便成了,几个仙山都改了制,大兴宫宇,一众修士都配合得很…自己出钱出力…”
“他们自然配合!”
李曦峻只是心里过了一个来回,便晓得清清楚楚,脸色不是很好看,冷声道:
“族中给了权位,给了俸禄,这一个个不是傻蛋,自然是开心得很!”
李曦峻嘴上说着,这头心中暗忖:
‘难怪玉庭山的灵气降低不少,原来是有修士入了山!家中应该着手修建聚灵阵了…不至于耽搁了嫡系的修行。’
李曦峸连忙笑了笑,打圆场道:
“去也不是让他们白白拿,族中布了各类庶务,平日里他们也是在外头跑,如今还能让家中赚些补贴,不至于让…”
李曦峻见他还不明白,眼看四下无人,径直叹道:
“兄长,长辈这是无奈分了手中权了,做后辈的应觉得羞愧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