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照不宣的略过了这个话题。
顾家家主皱眉道:“但一亩不给,似乎又有些不像话,陛下失了面子,难保不会报复。”
“不错。”
虞相武点点头,沉声道:“就按一万亩来算,咱们每家卖一万亩。如此,谢相有了交代,陛下有了面子,吾等损失也算的大,皆大欢喜。”
魏圩问道:“若陛下继续逼迫,我等又该如何?”
虞相武冷笑道:“真到了那一步,各家吩咐在朝为官之人,上书弹劾谢鼎,此外这南方,也该乱一乱了。”
“虞兄说得对,该让陛下知晓,这南方,到底谁说了算!”
众人纷纷附和。
朝中与他们这些世家有关系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再拉上其他南方系的官员,一起上书弹劾,即便谢鼎身为内阁首辅,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这还仅仅是朝堂上的力量,在当地民间,他们的影响力更大。
煽动几场暴乱易如反掌。
明老二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史家家主,正巧对方也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看到了讥讽之色。
当真是不知死活!
……
……
七月十三。
在江南东路巡视了一圈的韩桢,终于乘船前往杭州。
此番巡视,韩桢明显可以感觉到,南方宗族的力量比北方要强许多。
这股力量,主要体现在宗族在乡间的话语权,以及对族中子弟的约束力。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一个村落中,某人犯了事,村民的第一反应不是找里长或保甲报官,而是找村中大姓,年岁最长的人审判。
同样,两个村子因灌溉产生争执时,也是由两边德高望重的老人进行商议。
若是商议不妥,那就开打。
对于是否有人在这场斗争中死去,官府一无所知。
即便有人报了官,捕快前来调查时,整个村子的人也会包庇凶手。
正是这股力量,造成了皇权不下乡的局面。
北方则不同,北方村落乃是多姓杂居,宗族的力量被极大削弱。
而据江素衣说,两浙、福建的宗族比之江南更甚,甚至有一言而断生死的权利。
想解决皇权不下乡,对其他朝代可能是件难事,但对韩桢而言,算不得甚么事儿。
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基本盘和制度不同。
韩桢的基本盘是胥吏,而非士大夫和门阀。
制度,则是补官晋升制度。
打个比方,其他朝代,士子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高中,喜登龙门,你让他去村里当个里长或保甲,谁愿意?
狗皇帝侮辱谁呢?
换个脾气犟的,指不定回去后就开始写诗了。
甚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甚么‘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官员不愿下乡,胥吏又狡诈油滑,所以朝廷只能任命本村之中德高望重之辈为里长或保甲,代为管理。
而这些所谓的德高望重之辈,往往是本地大族或大姓,只会助长宗族势力的发展。
但在大齐,则完全不同。
因为即便考中编制,成为补官,也得从基层做起,所以让这些补官下乡,没有丝毫阻碍。
届时,韩桢只需发一条政令,下乡补官优先考虑晋升,跑到乡村任职的补官能挤破头。
这就是基本盘和补官制度的优越性。
夜幕下。
一条雕龙画凤的宝船,在数十艘战船的护卫下,缓缓行驶在河面上。
宝船之上,灯火通明。
三楼主卧之中,韩桢盘腿坐在软榻上,正与江素衣三女打叶子牌。
船上枯燥,只能顽些牌来打发时间。
“奴又赢了,给钱给钱。”
赵绿竹拍着小手,笑的极为开心。
江素衣把手中牌一扔,嘟起嘴道:“不顽了,一晚上都是我在输,一点体己钱都快被你们骗光了。”
赵绿竹欣喜地数着青钱,口中反驳道:“怎地叫骗,打叶子牌也是你提及的,牌技不行,怨不得旁人。”
叶子牌的规则很简单,但比较考验技术,运气成分占比不是特别大。
江素衣就是典型的又菜又爱顽,每个月内帑府发的月钱,大半都输在了顽叶子牌上,以至于时常找韩桢接济。
莫看赵富金年纪小,但到底是帝姬,对皇宫规矩无比熟悉,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
而嫔妃们,并非可以无节制的花钱,每个月都有固定月钱,相当于官员的俸禄,赏赐另算。
毕竟,嫔妃也是有品级的,算是一种另类的官员。
根据《宋史食货志》,神宗时期,妃子的月俸禄是八百缗,嫔的月俸禄则只有五百缗。
后宫之事,韩桢一般极少去管,赵富金也懒得改,继续沿用了赵宋的规制。
也就是说,身为嫔的江素衣,每月只有五百贯俸禄,用完就没了。
看似不少,宫中又管吃管住,可韩桢不怎么约束她们,时常出宫游玩,逛街自然是要花钱的。
况且,时不时还要打赏宫女太监,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五百贯还真不怎么经花。
果不其然,待牌局散了后,江素衣凑到韩桢身边,腻着嗓子道:“夫君,今夜奴侍寝好不好?”
话音刚落,傅清漪就不干了,皱眉道:“昨日轮到,怎地今夜还要抢?”
江素衣撅着嘴道:“真小气,那下回儿我让给你不就成了。”
其实不光是赵富金想孩子想疯了,这三个小丫头也一样。
真当她们一团和气,没点小心思呢?
如今,韩桢膝下只有小荷月一个女儿,还没个带把的,谁先拔得头筹,就能抢占先机。
常言道,母凭子贵,在皇家更是如此。
纵然儿子无法争一争那个皇子,起码以后能落得个保障。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嫔妃晚年生活是很凄惨的。
随着皇帝宾天,新皇登基,除了皇后之外,其余嫔妃的地位就会变得极为尴尬。
宫中太监宫女们,也会巴结新主子,对她们爱答不理。
这个时候,儿子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养儿防老嘛。
有孝心的,会上奏新皇,恳请将生母接到宫外王府居住。
一般情况下,这种请求皇帝都不会拒绝。
哪怕不接到王府住,有个当王爷的儿子在,宫中那些个太监宫女,也不敢太过轻慢。
这就和后世养老院是一个道理,有子女的老人与没子女的老人,在养老院的待遇截然不同。
在宫中的时候,韩桢每个月一半时间都与赵富金睡在一起,剩下的半个月,其余嫔妃平分,每人最多也就轮个两三天。
眼下难得遇到南狩的机会,她们岂会放过?
见傅清漪一脸不乐意的模样,江素衣抱住她的腰肢,撒娇道:“清漪你就帮帮忙嘛。”
傅清漪最受不得这个,嫌弃道:“行,你记着就好,莫又像上回那般耍赖。”
“放心。”
江素衣面露欣喜,拉着韩桢回到自己房中。
一个时辰后,暴雨停歇。
小丫头浑身上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嫣红。
过了片刻,江素衣才回过神,趴在韩桢怀中,手指轻轻在斑斓猛虎上画着圈,哑着嗓子道:“夫君,能否借奴三百贯,待回到宫中,奴定然如数奉还。”
韩桢拍了一把挺翘的小磨盘,轻笑道:“自去岁九月至今,你已经欠了我两千八百贯,前账都没清,就想借后账?”
“夫君,你就帮帮奴嘛。”
江素衣撒着娇。
韩桢不为所动,打算逗逗她。
见状,江素衣咬了咬唇,艰难的撑着身子,凑到韩桢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韩桢双眼一亮,点头道:“看在你这般有诚意的份上,就破例再借三百贯。”
“奴就知道夫君最疼奴了。”
江素衣欣喜之下,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杀啊!!!”
“狗皇帝受死!!!”
忽地,一阵阵喊杀声自江面上响起,在夜空下不断回荡。
刺客!
江素衣悚然一惊,面露惊惧。
韩桢却面色如常,吩咐道:“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
江素衣一愣,磕磕巴巴地说道:“可……夫君,有刺客。”
“不碍事,一些老鼠而已,老九自会处置。”
韩桢说罢,猛地抬手一挥。
掌风将不远处的蜡烛吹熄,房中陷入一片黑暗。
嗖嗖嗖!
喊杀声混合着箭矢的破风声,不断在河面上回荡。
不多时,喊杀声渐渐消失。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老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陛下,刺客精通水性,尽皆逃脱,未将作战不利,还请陛下责罚。”
韩桢语气波澜不惊:“罚俸一月,传朕旨意,彻查刺客之事。”
“末将领命!”
老九应道,旋即转身离去。
翌日。
韩桢遇刺一事,如同一道飓风,迅速席卷整个南方。
一时间,整个南方震动。
陛下遇刺,这可是把天都给捅破了啊。
杭州城内,大街小巷之中都在谈论此事。
有人说是伪宋旧臣所为,也有人说是方腊余孽,但更多的人,将矛头指向了南方的那些个世家大族。
咔擦!
客栈之中,得知这个消息的虞相武手中茶盏跌落,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身上,却浑然不觉。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陛下遇刺了!
这他娘的……
“完了,完了!”
回过神,虞相武喃喃自语,又惊又怒。
关键就在前两日,谢鼎宴请他们之时,还真有蠢货提了这么一嘴。
虽然被他及时喝止,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哪里能收的回来?
这下子真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魏圩神情慌张的跑了进来:“虞兄,大事不好了,水师入城了,将客栈团团围了起来!”
嘶!
虞相武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来到窗前。
推开窗户,只见客栈外不知何时被密密麻麻的水师士兵包围。
这些士兵全副武装,刀出鞘,弩上弦,只需一声令下,瞬间便能将整个客栈屠戮一空。
虞相武惊呼一声:“遭了,有人告密!”
他虽恐惧,可到底存了些理智,昨夜陛下才遇刺,按理说谢鼎应该调集水师去护驾。
可是现在,水师却直接入城,将客栈包围,这显然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之中出了叛徒,有人将那夜他们在耸翠楼的对话,传了出去。
否则,无法解释眼下的情况。
魏圩问道:“是谁告的密?”
虞相武脑中闪过几道身影,口中说道:“我也不知,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我等需立即面见谢相,洗脱嫌疑。”
“对对对,虞兄言之有理。”
魏圩这会儿已经彻底慌了神,完全没了主见。
两人匆匆出了房间,一路来到楼下大厅。
此刻,大厅内乱作一团,众人围着一人,正口诛笔伐。
“吴庆,你自己找死,别拉上我们!”
吴庆正是那夜在耸翠楼,说出陛下只带了千余护卫之人。
吴庆哭丧着脸,叫起了冤:“我没有啊,我只是一时口误,哪敢真动这个心思。”
他当时只是口嗨一句而已,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行刺陛下。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况且,陛下是甚么人,那是二郎显圣真君下凡,神勇无双,千军万马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麾下玄甲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想刺杀陛下,简直比登天还难。
闻言,众人心里隐隐信了七八分。
吴庆是甚性子,他们都清楚,真有这个胆子,吴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上落魄。
“咱们之中定然出了叛徒,有人告密,否则谢相为何第一时间派兵围住客栈。”
明老二说着,将矛头对准史家家主,冷笑道:“说不得,就是你告的密。”
“放你娘的狗屁。”
“不是你还会是谁?”
“明老二,你这厮休要血口喷人,栽赃嫁祸于我。”
换做平时,虞相武还会劝一劝,但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理会他们,快步走出大厅。
“退回去!”
刚迈出客栈,迎面便传来一声爆喝。
虞相武咽了口唾沫,强笑道:“这位将军,吾乃会稽虞相武,有要事求见谢相,劳烦将军通报一声。”
匡子新冷声道:“谢相有令,所有人不得踏出客栈一步,否则杀无赦!”
“这……”
虞相武一惊,根本没想到局面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见他愣在原地,匡子新忽地抬起手,身后水师士兵纷纷抬起手中强弩,对准虞相武二人。
魏圩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滚带爬的退回客栈。
虞相武也好不到哪去,神色仓惶的退回来。
“虞兄,如何了?”
顾家家主立刻迎上来,神色焦急的问道。
虞相武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旋即苦笑道:“此事麻烦了,谢相不见我等。”
……
樟亭驿。
谢鼎正悠哉悠哉地品着茶。
一旁的匡子新神情焦急道:“谢相,为何不让末将前去护驾?”
“急甚?”
谢鼎不急不缓道:“你收到了陛下的旨意?”
匡子新摇摇头:“呃,不曾。”
谢鼎又问:“既无旨意,贸然领兵去寻陛下,你想干甚?”
嘶!
匡子新这时才回过味,顿时被惊出一声冷汗,赶忙躬身道:“多谢谢相提醒。”
谢鼎毫不在意的摆摆手,轻笑道:“客栈围住,过几日等陛下来了,刺杀的元凶也应当水落石出了。届时,陛下自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