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盯着赵构,神色狐疑。
他可不傻,但初回京师,对赵构等人这一年多的生活一无所知,一时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赵构被自家父皇看的有些心虚,于是主动发问道:“父亲,我听小雯讲,你与三哥儿没有住所。怎地韩桢没有为父亲封爵建府么?”
闻言,赵佶嘴角抽了抽,不知该如何作答。
实在是净街候这个爵位,太过耻辱,让他说不出口。
一旁的赵楷倒是一脸愤愤不平,怒声道:“韩桢小儿欺人太甚,竟将父皇封为净街候,不但没有食邑和府邸,还得日日扫大街!”
在山野之中,他都能凭借本事混到一碗饭吃,没道理在东京城里会饿死。
下联:名士从来有部落,今日横流遍地,英雄时势两相需。
念及此处,赵栩将赵佶大腿抱的更紧了,生怕父皇像上次一样,撇下他们跑了。
原本还想找儿女们救济,结果一个个竟过得如此凄惨。
韩桢嗤笑一声,笃定道:“你信不信,这会儿你父皇绝对在饮酒作乐。”
赵栩问道:“老九骗三哥儿甚了?”
赵楷眼中闪过一丝嫌弃之色。
上联:我生恨不见古人,是邦耆硕如林,文彩功事皆旷绝。
闻言,赵楷心头更气了:“走,咱们找他算账去!”
“不必了。”
至于还在忍饥挨饿的赵栩一家子,早就被他们父子望诸脑后。
不得不说,赵佶这厮在艺术上的天赋确实夸张。
说罢,韩桢唤来刘昌,吩咐道:“将赵佶的行踪说与朕听听。”
邢秉懿顿时不干了,竖起柳眉:“怎地,跟着你受苦,还不许奴家抱怨两句了,还当自己是康王呢?伱那帮兄弟姐们,借钱时,一个个胸膛拍得震天响,今儿个你五贯,明个儿他十贯,一年多了,借条存了一大抽屉,不见一个人来还钱。”
四名妻妾穿着粗衣麻布,每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泪眼婆娑的望着赵佶。
这地方紧挨着西城墙,属于外城最边缘的位置,唯一的优势就是租金便宜。
相比于赵构,赵栩混的更惨,租住在挨着新郑门的一个胡同巷子里,与其他三户人家,挤在一个小院。
怀揣八千贯,赵佶整个人气质一变,又恢复了往日的潇洒模样。
赵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甚么,僵在了原地。
“认得就好。”
见状,掌柜一咬牙,一跺脚:“二百贯一个字!”
这文房四宝,俱都是店中的极品。
“咱们又不是发达了,真要如此,倒是先把奴娘家的钱还了呀。”
“……”
赵栩有四位妻妾、四个儿子、七个女儿。
掌柜笑容满脸的取来笔墨纸砚。
片刻后,赵佶讷讷地问:“你……君虎尚有一个小院,怎地你这般凄惨?”
“……”
赵栩抱着赵佶的大腿,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啊。
以往这个时候,赵富金都会兴匆匆的拉着韩桢造人,今日却兴致缺缺。
安慰了赵栩一阵后,赵佶在一众儿媳孙子孙女失望的目光中,出了小院。
不愧是父皇!
一时间,他彷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赵佶笑而不语。
赵佶问道:“老五如今住在哪?”
能当上掌柜,自然是伶俐人,立马就听出了赵佶的话外之音,大喜过望道:“今儿个喜鹊一直叫,老拙还纳闷呢,没曾想竟是您大驾光临,若能留下墨宝,老拙必定奉上润笔费。”
赵佶起身道:“晚饭就不必了,为父此番来,只是探望你们,稍后还要去其他孩儿家中坐一坐。”
他开心,书坊的掌柜更开心。
邢秉懿心中怎会没有一点怨气。
从今日延福宫中的朝会就能看出,韩桢对他们父子极为不满,若是这番话被密谍司传到韩桢耳中,说不得小命不保。
本以为父皇回来寻自己,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结果谁曾想父皇比自个儿还惨,不但身无分文,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强忍着肚中饥饿,赵楷满面愁容道:“父皇,难不成今夜真的要露宿街头了么?”
看着围在身边的十几号人,赵佶顿时就傻眼了。
傍晚。
赵栩答道:“五哥儿与六哥儿,还有十一、十二他们如今住在城外的迎圣乡。”
起初还好,城中不少富商愿意请他参加酒宴。
赵构故意挽留。
礼制?
说起这个,赵栩止住了哭声,满脸鄙夷道:“老九他自甘堕落,竟去当帮闲,虽赚了几个臭钱,可也把我们宗室的脸面都丢尽了。”
掌柜拍着胸膛保证道:“太上皇您放心,今个儿老拙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留下您的墨宝。一个字一百贯,如何?”
赵佶点了点头,自傲道:“我观你铺子门前的对联,一时手痒,也想写副对联。”
他韩桢如今是皇帝,口含天宪,他说的话就是礼制,谁敢说个不字?
赵栩松开赵佶的大腿,起身道:“父皇,非是孩儿不孝,实在是家中住不下了,十几口人挤在一间屋里,晚上起夜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您要不去五哥家转一转?”
这副对联倒手一卖,翻个三五倍跟玩儿似得。
十几号人,挤在一个狭小的屋子内,这如何住得下?
琴棋书画,星相天文,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赵构被数落的羞愤,却不敢发怒,赔着笑脸:“夫人莫恼,我过段时日去催一催。”
一群孩子听到动静,也围了上来。
赵构苦笑一声:“不止我一人,弟兄们都过得贫苦。姐儿们倒还好,有夫家的都随驸马回了婆家居住,年纪小没夫家的,五姐儿和十四姐儿也帮衬着寻了一份轻快的活计。不过好歹保住一条小命,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赵佶父子两累得气喘吁吁,看着脏乱的小院,心头顿时咯噔一下。
一听住在城外,赵佶顿时熄了前去的心思。
父皇毕竟是大宋太上皇,韩桢应当不会苛待。
用过晚饭后,韩桢与赵富金回到寝殿。
他只是没见识过民间疾苦,却并非痴傻,与老五一家子对比之下,老九显然过得很是滋润,独门独户的小院,还有丫鬟可以使,结果方才却跟他们装穷。
目送赵佶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邢秉懿换了副面色,轻哼道:“以往爱搭不理,如今落魄了,倒想起我们了。”
“还算凑合。”
赵栩张了张嘴,心如死灰。
听到这个价格,赵佶心下满意,大手一挥:“取笔墨来!”
这时,赵楷也回过味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好个老九,竟敢骗我们!”
毕竟是皇子,赵宋的济王,富商们也都愿意花钱买个新鲜,满足虚荣心。
都说钱是男人的腰杆子,如今赵构落魄了,面对自家夫人,确实没法硬气。
拿起毛笔打量了一眼,赵佶撇撇嘴,随后蘸了蘸墨汁,笔走游龙,写下一副对联。
你五贯,他十贯,不知不觉间已经借了两三千贯了。
韩桢哪里不知道小丫头的心思,问道:“可是怪我太绝情。”
赶忙板起脸,故作紧张道:“三哥儿慎言,隔墙有耳。”
……
“这……这不合礼制。”
赵楷双眼一亮,忙问道:“父皇有法子?”
经历过磨难后,书法竟更上一层楼。
这间书坊规模不小,装饰也极为讲究。
“夫君误会了。”
就这,掌柜都觉得差点意思,满脸歉意道:“小店比不得宫中,您莫嫌弃。”
“等等……”
“父亲用过晚饭再去也不迟。”
目睹了全程的赵楷,满脸不可思议。
从赵构家出来后,赵佶父子两顺着名单上的地址,又去了七子赵栩家。
……
赵佶摆摆手:“罢了,去了也只会被旁人看笑话。”
“阿爷!”
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来卖惨,赵构也实在拉不下脸面,只得慷慨解囊。
“彩!”
“你把你父皇当三岁小孩呢?二十余年的皇帝岂是白当。”
两相叠加在一起,价值不可估量。
要不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呢。
况且,赵佶的书法那是士林公认的好,独创瘦金体,可谓是开宗立派,不输米沛、黄庭坚。
可随着新鲜劲儿过了后,便没人愿意请他了。
赵栩又舍不下脸面去做工,只能打秋风,今个儿找赵构借几贯,明个儿找赵枢借几贯,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浑浑噩噩的胡混。
他前阵子又去赵构借钱,结果被拒绝了,因此心怀怨恨。
赵佶微微一笑,掸了掸衣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向街边一间书坊。
赵构当帮闲,是赚了不少钱,可架不住他那些兄弟姐妹隔三差五来打秋风啊。
净街候?
赵构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当初被贬为庶民时,全身上下唯有五姐儿给的五十贯安家费。
眼见实在没法子了,邢秉懿厚着脸皮,找娘家借了一千贯,这才渡过难关。
“唉。”
赵栩不比赵构,他的妻妾娘家因贪赃枉法,俱都被抄家,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能接济他。
结果遇上了赵植那坑货,将自己那五十贯也搭了进去。
能在书坊做掌柜,文学功底绝不会差,就算是头猪,天天与文墨书籍待在一起也开窍了。
赵佶说道:“我的润笔费,只怕你付不起。”
还能这样赚钱?
邢秉懿抱着孩子,配合着赵构演戏:“父皇不留下用饭么?”
夕阳西斜,父子两踩着落日余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道上,背影萧瑟。
“您慢走,有空常来。”
以往赵佶的作品,只在宫中,从不会流落到民间,所以掌柜除非脑子坏了,才会拒绝。
眼下见到父皇回来找自己,赵栩只觉得自己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出头了。
伸手指了指自己,赵佶语气倨傲地问道:“认得我么?”
他不像赵佶,没受甚么苦,前阵子被齐军捉住后,一直关押在行宫中,吃穿用度虽大不如前,可比普通百姓要好不少,一日三顿,三菜一汤。
赵构哄了好一会儿,保证过几日就去催债,这才让邢秉懿消了气。
赵构劝道:“莫要再说了,不管如何,都是我们的父皇。”
赵佶苦笑一声。
赵楷将方才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见状,韩桢失笑道:“口是心非。”
他没甚本事,文不成武不就,还总爱端着皇子的架子。
不多时,赵佶怀揣着八千贯青钱,在掌柜的千恩万谢中,心满意足的出了书坊。
“好个老九,当真是无君无父的中山狼,咱们这帮弟兄,就数他混的最好,一日下来,少说能挣个大几贯!”赵栩将赵构的老底,揭了个尽光。
赵富金赶往摇摇头。
父子两先是租了一辆马车,开开心心的去了樊楼。
“您稍待!”
“小看为父了不是?”
赵佶斜蔑了他一眼,语气自信。
掌柜立马堆起笑脸,小心翼翼地伺候道:“太上皇您说的哪里话,这东京城哪有不认得您的,您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见状,赵构佯装羞愧道:“父亲与三哥儿难得来一趟,无奈囊中羞涩,只有粗茶淡饭招待,还望父亲莫要嫌弃。”
看着跃然纸上的瘦金体,掌柜拍手叫好。
赵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不曾想君虎在京师过得这般凄苦。”
赵佶摆摆手,迈步走出了小院。
不过赵佶心中倒是没有负罪感,他只是遗憾曾经锦衣玉食,权倾天下的生活一去不复返而已。
父皇能赚,没道理他不能赚。
赵栩这会儿察觉到不对劲了,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父……父皇,陛下没有赏赐你府邸,为何还要借住在老九家中。”
赵佶面色尴尬,讪笑一声:“为父并无府邸,也无食邑。”
赵宋太上皇的墨宝啊,这可是稀罕东西。
一时间,三人沉默不语,情绪低落。
赵楷的艺术造诣也很高,赵佶之所以如此喜爱他,就是因为赵楷处处都像他。
小心思被戳破,赵富金小声道:“夫君纵然不给父皇赐下府邸,也该安排一个住处才是,否则今夜恐会露宿街头。”
赵楷面色一变,心虚的瞥了眼院外方向,他承认自己方才有些大声了。
“孩儿这一年多过的苦啊!”
就在这时,丫鬟提着一小袋粟米,以及一捆野菜回来了。
“父皇,你可算回来了!”
一进门,赵佶摆摆手,喝退迎面而来的伙计,大步来到柜台前。
“那是自然,瞧好了!”
闻言,刘昌不敢隐瞒,将赵佶出了皇宫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原原本本都说了一遍。
当听到自家父皇拿了钱,并未救济七哥赵栩,而是前往樊楼享乐后,赵富金彻底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