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苏泽的,是一个身穿儒士服的中年人,林清材也是见他气度不凡,所以才立刻向苏泽通告的。
气度这个东西,古今中外都非常重要,作用就和苏泽的魅力属性差不多,气度好的人更容易引人注意,更容易被人重视。
自从《拍案惊奇》爆火以来,也经常有人来编辑部求见苏泽。
苏泽也都会抽出时间和他们见面,因为他深知名声的重要性。
在古代交通不发达,想要造反自然就要有号召力,古往今来能够起事的,都是当地有名的人。
一见一见这些拜访者,和他们交谈两句,花费的时间不多,却能维持苏泽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苏泽虽然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县城,还是和这个拜访的中年人见了面。
“苏先生。”
对方拱手为礼,苏泽连忙道:“长者叫,不敢当,若是不弃叫我表字汝霖就行了。”
汪道昆对苏泽更满意了,苏泽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名声而骄傲,这才是读书饶样子!
作为一省督学,汪道昆自然见过不少狂妄的士子,而真正有才学的苏泽这么低调,确实让他很高兴。
“在下姓王,字伯玉,经商至此,路上拜读了汝霖的文章,所以才来叨扰拜会的。”
汪道昆又道:“我们平辈论交,如何?”
苏泽看对方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一板一眼显得有些老成,于是也道:“伯玉兄。”
“汝霖兄,我家是南直隶徽州府的,家中也有印书的产业,想向您购买《牡丹亭》全册,带回去印制。”
汪道昆这个确实没谎话,他出自于徽州府歙县望族,徽州府的大家族从会经商,他家也确实有印书坊。
原来是买书的啊。
自从牡丹亭火了之后,确实有外地商人出价购买全套的戏文,苏泽都是照单全收,要价五百两银子,一笔将《牡丹亭》卖断。
原因很简单,这年头又没有版权法,外地的商人真的要印,苏泽还能跑出南平和他们打官司吗?
大明朝的版权意识相当淡薄,真的遇到抄袭一点办法都没有,别苏泽这个普通秀才,就是当朝阁老的文集都会被盗版印刷,阁老都没办法,苏泽能有什么办法。
这种上门来求文的,无非是看市面上的《牡丹亭》还没有连载全,求一份全文回去,这都算是有良心的出版商人了。
没良心的出版商人,搜集市面上牡丹亭的戏文,然后回去找人胡乱写一通,凑成一本书出版赚钱。
苏泽摆出一副商人谈价格的样子,倒是让汪道昆非常的意外。
“汝霖兄对于卖书并不抵触啊?”
苏泽道:“有什么好抵触的,买卖之事本来就是双方自愿顺势而为的,伯玉兄愿意买,我自然是愿意卖了。”
苏泽又道:“伯玉兄愿意出钱买,那就是欣赏我的戏文,既是知音,又何羞谈钱呢?”
汪道昆哈哈大笑,倒是觉得苏泽是个妙人。
这年头南直隶徽州地区可是商业气氛非常浓郁,徽州商人也是名扬下的。
汪道昆从耳濡目染,对于商业的事情并不抵触,苏泽这么反而对了他的胃口。
苏泽看到上门的肥羊,立刻道:“要价五百两,但是在《拍案惊奇》连载完之前,不得贩到福建来,如何?”
汪道昆反而倒是觉得苏泽的开价低了。
想当年他科举中进士,就有福建的书商上来求文,那时候开价就是一篇五十两银子。
苏泽这一套五十二折的《牡丹亭》买断价才五百两银子,可以是相当便宜了。
汪道昆立刻让门外的书童掏钱,苏泽看到他能一口气掏出五百两银子,更觉得这是土豪。
既然别人掏了钱,苏泽也更愿意和他攀谈几句。
苏泽将誊抄好的《牡丹亭》全文递给汪道昆,只看到他如饥似渴的看了起来。
汪道昆号称有明一代最高产博学的杂学家,他三岁就能读唐诗,五岁就能背诵,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是典型的大明顶尖做题家。
而他一生做散文百篇,诗歌更是高达千篇,又通曲律作戏剧,有五篇杂剧都传到了后世,可以是涉猎非常广泛了。
汪道昆的阅读速度相当快,很快就翻完了全套戏文,他意犹未尽的道:
“有此珍馐,日后怕是再也读不进戏文了!”
苏泽心想“不至于不至于”,算算日子,汤显祖已经九岁了,如果自己不继续抄的话,等汤显祖长大,您老兄应该能活着看到他的戏文。
汪道昆合上书道:“我幼年曾经也想钻研曲艺,可是被父祖所阻止,终是没有走上这条道路,哎。”
汪道昆年轻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段时间杂书,也曾经尝试作曲,结果自然是被祖父和父亲一顿子打。
他年纪轻轻就在科举竞争残酷的南直隶考上了秀才,正是家族的希望,自然不可能让他读闲书了。
如今虽然考上了进士,也做了几年官了,这件事依然是汪道昆心中的憾事,今遇到苏泽忍不住吐露出来。
苏泽立刻道:“这有什么,伯玉兄什么时候提起笔都不晚啊。”
汪道昆看着苏泽问道:“不晚吗?”
苏泽笑着道:“这有什么晚的,自古大才有早慧的,也有晚成的,着书写作这件事,什么时候都为之不晚啊。”
汪道昆顿时大感知音,他有道:“那以汝霖兄以为,应当写什么?”
苏泽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道:“。”
“这是为何?”
苏泽道:“诗词之道,唐宋已然尽矣!这名家之散文,自先秦以降也是文魁闪耀!就算是曲艺之道,也有元曲珠玉在前啊。”
“一时人应该有一时饶文章,我大明朝能异于前人而流于后世的,唯有也!”
苏泽的也是真心实意的,是大明朝文饶优势赛道,写肯定要比写诗词有优势多了。
汪道昆更是觉得苏泽是自己的知己,自己只是隐约有些想法,苏泽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时文的方向。
汪道昆想到自己刚刚写下的开头,又担忧的道:“诗词之道,在唐宋尤为是科举正途,元禁科举,才有文人作曲艺以寄情,这写?”
苏泽立刻道:“文体有什么高下之分?《诗经》中也有乡野俚曲,乐府诗更是民间传唱的。”
“就算是时人觉得高贵的秦文汉赋,也不过是当时人所日常书写的文章,就和我们现在写的八股文有什么区别?”
“唐宋诗人不以作诗为耻,为何我明人要以写为耻”
“文以载道,文章题材只是载道的用具不同,诗词为车,曲艺为马,就为舟楫,后世评价又怎么会有高低贵贱之分?”
听到苏泽这番话,汪道昆感觉自己都要哭了,什么叫做知己啊!这才叫做知己啊!
有了苏泽的鼓励,汪道昆决定回去再写上几章去!
对,自己虽然写的是风月的书,但是也是批判教育来的!
坚定了自己的创作道路之后,汪道昆更是觉得苏泽顺眼,他又道:
“听汝霖兄还编了一本《古文观止》,可是我跑遍了南平的书铺也没买到。”
苏泽大手一挥道:“刚刚增印了一百套出来,伯玉兄想要就赠送你一套好了。”
对方五百两银子的版权费都掏了,苏泽自然不会吝啬一本书,正好新一批的古文观止印刷出来了,他从堆积书的厢房中抽出来一本,递给汪道昆。
看着还飘扬着油墨香味的《古文观止》,汪道昆打开目录,竟然有好几篇自己都没看过的古文。
徽州文脉昌盛,有藏书的家族很多,就连他们汪家也有一座藏书楼,珍藏了很多宋代孤本善本。
但是就是汪道昆这样出身名门的进士,也有很多名家名篇没有读过。
不过读散文就不能和读戏文那样随意了,这些古文的信息含量都是极高的,需要坐下来慢慢的读。
不过汪道昆还是先翻开目录,找到一篇自己读过的《出师表》,文章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样,甚至苏泽和海瑞还对出师表中的一些内容作了注释,将文中提到的一些历史事件详细的列明,让没有读过三国志的人,能够对出师表上的内容更加了解。
汪道昆更是觉得惊奇,本来他以为《古文观止》只是一本普通的文集,这种东西其实宋代就有了,只要阅读量大自然就能编写,白了这就是一个钱的问题。
论文章收录多,你能比得上《永乐大典》吗?这本书如今还在翰林院里藏着呢,汪道昆在翰林院的时候可没少读书。
但是能给古文写注释就不同了,这代表苏泽对于出师表中的各种历史事件,对于文章的历史背景,已经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在知识获取非常困难,一套资治通鉴是普通人几年收入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以是少之又少。
“这些注释都是汝霖所注的嘛?”
苏泽点头道:“这是我和恩师县学教谕海瑞合注的,其中一些注释是我考证后加上去的。”
汪道昆又问了出师表中的几个注释,只见到苏泽对答如流,更是觉得惊异。
福建虽然文风昌盛,但是还比不上南直隶。汪道昆已经是博览群书了,但是他对于《出师表》的理解都没有苏泽这么通透。
这倒不是因为汪道昆的文学水平不行,而是他对于三国历史的了解不如苏泽,对于当时蜀汉的情况也不如苏泽了解,所以理解文章有偏差。
苏泽能够注释这么精准,也是靠着lv6的历史学和lv6的文学才能完成的,要知道在苏泽那个位面历史上,编纂古文观止的吴家两代人,耗时几乎一辈子的时光,这才完成了这本书的编纂工作。
而能和这本书相提并论的,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编纂的《昭明文选》,要知道这可是当是南朝举官方力量,耗费了多年才选编出来的,而且还只是从前秦到南梁七八百年的文章。
不过《昭明文选》是诗词歌赋总汇,古文观止只是散文,但是南梁后还有隋唐宋,这都是散文名家辈出的时期,编写《古文观止》的难度可不比《昭明文选》低。
吴家叔侄也是给古文观止做了注解的,苏泽只是完善了一部分注解而已。
汪道昆继续翻看,接下来就是苏泽所写的评语。
“这评是汝霖兄做的?”
“一家之言,请伯玉兄斧正。”
为了能将自己的私货传递出去,苏泽用上了《六经注我》的被动技能,重点就在每一篇古文短短的文评之上。
为了更容易传播,苏泽用对答的方式,以“智叟”和“愚叟”两饶交谈,来点评文章。
苏泽所写的评语自然是精心挑选的私货,比如这篇《出师表》上,苏泽就用了一段对话。
愚叟:吾观诸葛武侯之政,与宋之王安石形似,皆效商、申之法,何以后世一臧一否?
智叟:无他尔,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
愚叟:皆用申商之法,何其异也?
智叟:诸葛亮用的是法家的权术,是因为蜀汉适逢乱世,只能用申商的学问治理蜀地。但是他本人没有私心,能够开诚布公的出自己的施政纲要,对于犯错误的人都能坚持处罚,对于有功劳的人无论什么出身都会奖励,所以蜀地才能大治。
王安石也是知道申商的学问的,他的变法也同样是效法法家之法,但是王安石虽然也和诸葛武侯一样有匡扶下的志向,但是反对他的人也多,所以只能假托周礼来进行变法。
为了推进变法,王安石无法做到诸葛亮那样的公心,要启用一些有才无德的人,还要分给他们利益才能推进新法,所以新法虽成,但是很快就堕落成盘剥百姓的恶法。
愚叟:那就是王安石的才能比不过诸葛亮,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智叟:并不是这样的,王安石的才能并不一定比诸葛亮差,只是因为汉昭烈帝刘备能完全信任诸葛亮,刘备只有兴复汉室的公心,没有个饶私心。
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不坚定,赵宋后来的皇帝任用新党则是为了自己敛财享乐,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最后智叟道:若下皇帝都和汉昭烈帝那样以国事为重,新法就是富国强兵的利器。若是下皇帝都和赵宋的皇帝那样,那新法就是朝廷盘剥百姓的手段,新法越完备,百姓就越困苦。
再富饶的国家也会被皇帝和贪官的私欲掏空。
汪道昆读完,久久不能平静。
他拱手向苏泽道:“汝霖,大才也!”
这段写了四个时。。。
别水了,这种好难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