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到了最后,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哭腔。
众人见状,心中更是大惊。
没有想到那妖龙所言竟是属实,虽不知长大帝受了娘娘何等大恩,但必然是不同寻常的。
娘娘以昆仑之名行走世间,布施万物灵泽不计其数,受她恩惠者,从古至今,怕是比河水里的横沙还要多,能够让仙界一方大帝如此心心念念成以执念的,可见这恩情之重不一般。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堇府君的目光,不由也多了几分异样的轻视鄙夷。
这般说来,且不论娘娘此番用意何在,是否另有算计,他堇府君都没有资格对娘娘拔剑相向。
可他却是众仙之中,第一个迫不及待对娘娘出剑的人。
就为了拔得头筹功劳,光耀长金仙之名。
修仙中人,最重道义名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
纵然真叫堇府君今日成事,破局而出,娘娘陨命于他的剑下,光论他的这份行径,却也是令人不耻的。
“看来你对你爷爷的话,倒是字字句句铭记于心。”
百里安平静淡然道:“不过虽记于心中,可是你固守私心,并无半分想要奉行之意。”
堇府君只觉得自己要在众人那充满非议的目光下被洞穿得千疮百孔,身体重伤剧痛之下,他眼底逐渐开始恍惚出现幻觉。
眼前好像出现了爷爷如初却无比陌生的苍老面容,好似在为他的私而耻辱,亡故的族人心血不宁,因为他今夕固执的自私儿不得往生,一个个熟悉的面容睁着血红的眼睛唾骂着他,一张张怒其不争的狰狞面孔怒斥他的忘恩负义,忤逆不孝。
但他心中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幻觉。
这是气海崩塌,心境不稳开始产生的执念心魔。
他灵海丹田之中所承载的数十万年的金仙浩浩修为,本就不属于他,是爷爷长大帝以着逆脉自损之法,以着循循温和的手段,在未伤他分毫的情况下传功于了他。
他身具长血脉,只要不贪功冒进,循序渐进脚踏实地的长年累月炼化融合体内的修为,必然就能够稳守气海丹田之中的盛世江山。
堇府君虽是个桀骜张扬的性子,可是于修行一道,深知自己背负全族人的期望与使命,从不敢有任何懈怠轻慢,能够在年少时分闭百年生死关,稳住体内的庞然若海的修为,可见其于修道上的心性格外沉稳。
可如今,百里安这一剑,却是彻底打破了他体内的修行体系平衡,正如原本锁死数十万年的江河洪水,在一瞬间破了个难以修复的口子,决堤前功尽弃,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妖体状态下的百里安,心性可与往日大不相同,妖族修行之道,在于释放本心,体悟自性,放开心念,修得便是一个随心所欲顺应心意而为。
故此素日里所守的君子之道下,会加以收敛的阴暗暴戾冷漠一面,却是会在为大乘妖体之时,尽数不加以掩饰的展露出来。
这一剑,看似破了他这一身修为,可实际上,却又并非完全破去。
他将最后的选择权,以一个残忍的方式交给了堇府君他自己。
若不拔剑,他会精血流尽而亡。
若是拔剑,以堵他气海一身修为缺口的残剑离体,朝夕之间,留存于体内这几十万年一族人的心血修为,就会在一瞬间崩溃决堤。
而也是这一刻,堇府君意识到那只妖龙无意于取他性命,更多的,反而对他是一种惩罚的姿态。
修为尽散可以重修,气海受损可以借助天才异宝灵养恢复。
然而将命送在这里,那便真正是希望断绝,一无所有了。
堇府君心中怀着深深悔恨不甘之意,紧紧抱住剑柄的手一点点发力,将那残剑拔出体外。
众人偏开视线,不忍去看那浩浩数十万载的心血灵力顷刻之间流逝的画面。
众人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这只妖龙的立场是站在昆仑神主沧南衣这边。
但得以确认的是,他怕是来者不善,对山中修士,并无任何怜悯顾及之心。
女樊面容生冷,寒声道:“好一个落井下石,你以妖龙之身,未得神谕,于人间创下妖盟自成一派,本就犯了帝律天规,而今当着众仙之面,重创我界金仙!你可知你如此行为,会给你妖族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堇府君好不容易抽出自己腹部间的残剑,鲜血在他脚底下流淌汇聚成了一滩的鲜红,他额角青筋因为修为流逝的痛苦而胀跳鼓动不止。
他惨白的面容满是渗透出的冷汗,一双瞳孔满是戾气,死死盯着百里安,道:“诸位道友还愣着做什么?这妖龙实力绝俗,非要等他将我们逐一击破才会心生危机吗?”
他恨死了眼前这坏他修为毁他一切的妖龙,更恨这群冷眼旁观看他笑话的仙族修士。
见他高楼平地起,坐看高楼平地塌。
正是这群仙风道骨,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们最乐得所见之事。
他是年少有为桀骜不驯的堇府君,亦是正道修士的同流之人,对于这群人不忍卒看外皮之下所藏着的戏谑嘲弄想法,他再熟悉不过。
而今他修为流逝,无力自保,而这妖龙不知为何,上来就处处针对于他。
尽管这妖龙说自己并非与昆仑山阵营一致,可堇府君却总隐隐感觉到,他这般刻意玩弄针对于他。
怕是为了娘娘才会如此。
如今处境危机四伏,那妖龙看似见他做出选择不再对他下手,可堇府君明白,自己的生死一线,全在这只妖龙的一念喜好之间。
众人也不难看出堇府君在不安什么,这只妖龙看不清具体修为境界,但实力绝然不俗,他既敢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上来便是一副剑拔弩张咄咄逼人的模样。
显然是有着足够的底气,才能如此张扬行事。
此刻,有一个旧神主邪神信徒擎翱执掌真仙教,虎视眈眈,欲推山撞上清天界。
又兼之娘娘这位圣人之心不可揣摩,是否想要利用众仙之命,祭献成道也尚且不知。
如今又凭空出现这么一位鬼神难辨、目的不明的妖龙,一上来便与他闹到不死不休的敌对状态显然并非是什么明智之举。
女樊也未将堇府君的煽动之言放在心上,她目光警惕地看着百里安,见威胁百里安不成,语气也变得半柔半硬,又带着几分试探性的意味问道:
“你是在为娘娘抱不平?若是这样,你应该清楚,将娘娘逼到如此境地,算计于她,对昆仑山欲行不轨者,是那位道人擎翱,你虽为妖身,但身负龙族血脉,若愿归顺于我仙界的话,今日借此机会,一举除去这位邪神信徒,必是大功一件,如此千古功德在身,仙尊大人必然不会计较你自创妖盟一事。
再者,今日既若与我等联手降魔御敌,我等便有了同胞共战之情,来日在那帝君殿上,我等齐齐上奏仙尊大人,为尔名下妖盟正名,至此,妖盟便可光明正大的留存于阳光之下,天地之间,何不逍遥快哉。”
“你要知晓,自古以来,自认为能够逆天改命桀骜者无数,可无一人能够成功,与天道作对,下场凄惨,并非正道。”
这话一出口,众仙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阁下既非寻常妖物,注定非池中之物,这一身龙族血脉来之不易,行以妖邪之道未免太过可惜,可不与我等共登大道,以正其身。”
堇府君显然是低估了这群人的下限,他先是一怔,旋即愤怒大声道:“你们疯了吗?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此龙浑身妖气冲天,妖元已然大成,早已与仙道背道而驰,邪心邪性,如何能够成仙?”
女樊脸色漠然,对废了修为的堇府君,他的话语并不上心,只敷衍说道:“什么叫背道而驰,这天下三千道,皆为仙尊所掌,是邪是仙,还不是皆由仙尊大人定夺,邪心邪性尚且不知,不过……”
她转过目光,讥讽意味十足:“譬如忘恩负义之徒,可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人。”
堇府君眼角一抽,只觉得女樊的话语宛若一记巴掌狠狠抽打在了他的脸上,令他的尊严碎裂一地,体无完肤。
那头的百里安却低声笑了起来,含笑的语气似又有几分调侃刻意的无奈:“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只出了一剑,并无挑拨之意,尔等怎么就先内讧起来了。”
面具之下的那双冰蓝双眸笑得和风霁月,却没有波澜,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他侧了侧身子,手掌轻抚沧南衣周身凝结而成的黑雾,闲话家常般的开了口,继续说道:
“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得却是不错,这天下三千道,皆为仙尊祝斩所掌,是邪是仙,皆由他说了算,今日我便是如仙道阵容,保下了各位,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自是认我为仙,可来日若是一个不高兴了,贬我为邪,亦是心念瞬间的事,附庸者是没有自由的,纵然是这天外之地亦无法免俗。
那位执掌六道众生的仙帝祝斩暂且不论,便是尔等,在昆仑神主有益于诸位的时候,你们会奉她为仙为神,但凡心中一抹猜疑念头起,是妖是仙,不过是皆从你们心中所想那般。”
“可是我啊……”
百里安语气平淡,笑眼温柔:“为何要遵从他人觉得我是什么,我就该去成为什么呢?归顺仙界帝君?此举无异于蚌为商人捧出珍珠,野狼变作家犬,主动奉上脖颈,叫人锢上枷锁,丢了尊严不说,还自取灭亡。
成仙?不过是为了更好驾驭我等妖族给出的诱饵罢了,这种玩烂了的手段如今可不好使了。”
暗处里,一直窥视局面的魔女拿银心头涌动的不详预兆越来越深,她忍不住向擎翱传音说道:“我从未听说过人间尚有龙族留存,还修出了这般大乘妖身,回廊天涯告破,妖皇傲疆离开了黄金海,他是蛟龙妖身,此子莫不是妖皇傲疆安排的?”
擎翱真人垂眸不语。
魔女拿银又焦急的传音催促了几遍,他才懒懒回复道:“妖皇傲疆?一个不成气候的竖子罢了,也能使唤得了他?别瞎猜了,他并未说谎,就是来自于人间妖盟。”
魔女拿银听闻此言,大松了一口气,道:“若是如此,虽说他看起来十分强大,但到底不过是独身一人,若非背后有妖皇傲疆做靠山,倒也不足为惧。”
“是啊……不足为惧。”
擎翱似是感到遗憾般地摇了摇首。
他承认百里安的能力、城府都不简单,是这世间难得的聪慧机敏之人,布局有手段,落子高明总是令人意想不到。
虽说仅凭一人,却依旧能够让人感到十分棘手麻烦。
总是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候,在最恰当合适的时机里,牵动改变他的棋局,打乱他的思路,最后弄得满盘糟。
可即便如此,魔女拿银说得对。
孤掌难鸣,他仅一人独身,纵然城府似海,布局巧妙,可到底不过是一个人,他手底下无人可用,无兵可驱。
妖盟势力大小几何,他并不知晓。
只是百里安从登山到杀君皇乘荒,擎翱得以肯定的是,他并无外援,始终独身一人。
如今又想隐藏身份行事,便是对他有着几分交情的轻水、青玄二女怕是也会对他多有提防,并不会为他所用。
孤军奋战固然孤勇,但也无用。
沧南衣陷入枯化的过程,不会醒来,山中昆仑妖仙亦不会听他号令。
这群仙人,便是他一手掌控的真仙教,对付起来都有些困难吃力,他想一个人叫这群修士大能们服服帖帖,想法确实异想天开。
他若选择加入仙族阵营,自是会让他压力倍增,但这并不会改变局势的走向。
然加入他真仙教这一边……
擎翱自是不会如此异想天开,觉得这设想会有可能性。
故此,如今等待着百里安的局面,不过是前有狼后有虎,他欲保下昆仑山,欲在这人心浮动,阴暗猜忌之下,保住劫期已至的沧南衣。
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遭到拒绝,女樊眼神低冷:“你莫要不识抬举,我承认你的确强大,可你不过一人之身,便是逆贼擎翱对付我等也需合整个真仙教之力,你觉得你一个人,还能够在这场巨大浩劫风波之中坐收渔翁之利,未免也太过自负了。”
“一个人?”百里安抬起穿透那黑雾之中的手掌。
漆黑却又宛若拥有着自我意识的黑雾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间,如细沙般流淌着。
他似笑非笑,撩起了薄淡的眼皮,“我何时说过,我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