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灰衣骑士纵马上前,在灰尘中清咳几声,才说道:“长平侯的名号,谁敢冒认?你们也来吧。”
夏凝看他指向已经灯火通明的庄院,只得揽着弟弟跟他一起往庄院走。她心中乱七八糟转着念头,有心探问一二,便与那灰衣骑士说道:“多谢诸位将军救命之恩。我们沿途听说长平侯奉旨平乱,却没想到侯爷这么快就到了。”
“两日前乱军就攻占了洛阳城,再不快些,乱军都进了直隶、直逼京城了。”这骑士行动做派都似一个上过战场的军人,偏偏说话却带着些玩世不恭的腔调。
夏凝有些吃惊:“竟已攻占了洛阳么?那往关中去的路还能走通么?”
骑士更惊讶:“你们要去关中?这个时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带着个孩子,怎么去的成?还是趁早回家吧。”
夏凝默然,夏泽轻轻拉拉她的手,夏凝低头,夏泽便附在她耳边说:“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我去向那个女人认错,去爹爹那里领罚。”
回去?现在哪里还能回得去?夏凝摇摇头,没有再说话,跟着那骑士一起回了庄院。
夏凝进门的时候,长平侯楚昭然正在发号施令:“……既然遇见了这事,今夜也不必急行军了,就地造饭休息,明日一早,卯时正出发。”
有人领命出去传令,带夏凝姐弟进门的骑士上前回话:“侯爷,人带回来了。”
楚昭然并没看向他们,转头问另一边候着的亲卫:“这庄子里什么情形?”
“回侯爷,属下等在庄内共计捉到活人十四个,其中四个重伤,另有四具尸体。经初步讯问,一伙人是护送家中小姐少爷出门探亲的,另一伙自称是山匪强人,想绑了这对姐弟。”
夏凝自再次回到院子,见这里从门前向内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甲胄鲜明的护卫,四面还燃着松油火把,照的一片通亮,那长平侯又端坐在不知哪里找来的太师椅上,一副指挥若定的神态,先被他气势压住,便没有敢出声。
此时听到那亲卫的回禀,夏凝关心自己护卫的情况,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我的从人都在哪里?可有伤亡?”
那亲卫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楚昭然,楚昭然道:“先把她的从人带过来。”
亲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人押了几个形容狼狈的人进来,夏凝一一看过去,见只有刘朴、钟互和许充,急忙迎上去问道:“受伤没有?其他人呢?”
许充满面悲愤:“大小姐,荀正这个混蛋,他投了敌,丘羽被他杀了,冯一来也……”
夏凝因看到了先前装猫叫那一幕,对荀正的叛变早有预感,倒算镇定,只咬牙问:“荀正呢?死了没有?”
许充摇头:“还没死,不过一来临死砍了他一刀,他伤势也不轻。”
“那余伟呢?”
还没等许充答话,楚昭然已经不耐的敲了敲椅子扶手:“要说家常,且等你们回去再说!”说完转头示意身旁的灰衣骑士问话。
那灰衣骑士上前一步,说道:“在下神威军千户康梓年。请问两位原籍何处?从哪出发,要往哪里去探亲?”
夏凝看了看身上带伤的三个护卫,又看了看受到惊吓、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弟弟,心里诸般打算闪过,却只能拿定一个主意,转头对楚昭然说道:“楚侯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楚昭然终于拿正眼看了她几眼,起身进了堂屋,康梓年便一伸手:“小姐请吧。”
夏凝松开弟弟的手:“你跟许充他们在这里等姐姐。”
“姐姐……”夏泽不肯松手,眼巴巴看着她。
夏凝摸摸他的头:“别怕,姐姐去去就来。”又低头在他耳边说,“这位楚侯爷很有本事,姐姐去求求他,请他派人护送咱们。”
夏泽终于松了手,夏凝便转身跟着康梓年走了进去。
堂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楚昭然不似在外间那样正襟危坐,而是有些懒散的斜着身子,看见他们进门,抬眸打量了一回夏凝。
在外面光线昏暗,还看不出什么,刚才在院子里,明亮火把映照下,楚昭然就已经发现这一对姐弟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姐姐身上都是血污,衣裳的质地花样是看不出了,但她手中宝剑剑柄上却镶着红蓝两色宝石,在灯火下熠熠生光,握着宝剑的手更是白皙如玉,显然不是常在外行走的。
弟弟就更不用提,容貌俊秀,脸上白白嫩嫩,身上衣裳看着是蓝布的,仔细一瞧却是进上的松江细布,最是柔软贴身,价钱倒与上好的锦缎相差无几。
还有那几个护卫,个个身高体壮,穿着气势、还有拿的兵器,都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养得起的。
“参见侯爷,方才在外面,惊慌之中说错了话,还请侯爷勿怪。”夏凝顶着他如尖针般锐利的目光,先给他行了个福礼道歉。
楚昭然不笑不动,冷漠回道:“有什么话,直说吧。”
夏凝站直身子,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康梓年,见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只得说道:“不瞒侯爷,我姓夏,乃山东济南夏氏族人。此番我与舍弟是打算往蜀中探亲,不料路上遇险,承蒙侯爷援手相救,感激不尽。”
“济南夏氏?”楚昭然语带疑问,看了康梓年一眼。
康梓年想了想,接话道:“济南府夏家,我只知道一家百年望族,现任族长正是山东巡抚。”
他能想到这一点,夏凝并不意外,只平淡回道:“是,巡抚大人正是我们夏氏一族的族长,只是我们姐弟分属旁支。”
“原来如此。那夏姑娘与令弟出门探亲,怎么竟无长辈陪同?只带了这么几个随从?”就算是旁支,观这小姑娘的气度和那几个护卫的行止,应也是过的不错的,怎么家中小姐公子出行,从人竟然这么简便?
夏凝知道他们必会怀疑,便将早就盘算好了的话说来:“此事本是家丑,我不该多说,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倒再没什么遮掩的必要。家母早逝,父亲续娶,我们姐弟与继母不睦,如今父亲病重,家中大权都在继母手中,她想独霸家产,欲谋害我们姐弟,万般无奈之下,我才带着弟弟离开家,打算去寻舅舅主持公道。”
这是大家族里常见的恩怨,不足为奇,康梓年又问:“那么那些袭击你们的人呢?真的是山匪强人?”
“我也不知,我一个长在深闺的弱女子,没什么见识,哪里分辨得出他们是什么人,倒要托赖侯爷和千户大人帮忙查问。”夏凝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经闪了泪光,“这一路上,他们已经接连袭击了我们三次,我本来是带了十二个护卫出来的,如今……”
说未说完,泪珠儿已经落了下来,康梓年是行伍中人,一见小姑娘落了泪,不惯处置,就有些尴尬,回头看向楚昭然。
“长在深闺的弱女子,倒拿得动宝剑。”楚昭然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慵懒神态,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尖锐的质疑。
夏凝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一动之下扯动左臂伤口,不由嘶了一声,略带委屈的答道:“我们夏氏一族原本尚武,我自小淘气,也跟着兄长们一起学过两年,只没想到还会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她这样一说,康梓年也就消了些疑虑,只因夏凝手中的宝剑虽然看着华贵,却并不实用,显然不是久经战阵的人会用的,也只合富贵公子们佩戴赏玩。
“那夏姑娘现下有何打算?”
夏凝捂着左臂的伤口,眼泪汪汪的看看楚昭然,又看看康梓年,忽然屈膝跪倒:“楚侯爷,千户大人,如今我们姐弟二人已是山穷水尽,求两位发发慈悲,救我们一救!”
康梓年没想到她说跪就跪,一脸惊诧,但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而是先看楚昭然的意思。
“你先送夏姑娘他们去歇着,有什么事,明日进了开封城再说。”楚昭然就跟没看见夏凝跪求一样,连话也没有应夏凝一句,就起身走了出去。
夏凝一时呆在当场,心里把这个狂妄无礼的长平侯骂了祖宗十八代,面上却还努力维持着惊愕难堪之态。
“夏姑娘快请起,今日确实太晚了,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去清理一下,好好休息。明日与我们一同去开封,其他事情慢慢商议不迟。”康梓年上前两步,微微弯腰请夏凝起身。
夏凝只得含泪起来,跟着他出门。康梓年将他们姐弟安置在了西厢房,虽也没被褥提供给他们,却送上来两碗热汤面,还有一盆热水和一些医治外伤的药。
经过了夜半逃命,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热汤面吃下去,夏凝姐弟二人脸上都不由露出满足之色。她脱掉沾染了血污的外衣,让夏泽帮她清理伤口、上了药,然后套上康梓年派人送来的他们遗落在后罩房的披风,揽着弟弟再次躺倒。
“姐姐,楚侯爷答应帮我们了吗?”夏泽紧紧靠着她,悄悄问道。
夏凝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他会答应的。”不管要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说服长平侯帮助他们!
这一次姐弟二人都没能睡熟,感觉也不过是阖眼眯了一会儿,外面的军士们就开始张罗着收拾东西启程出发。夏凝将睡眼惺忪的弟弟扶起来,用昨晚剩下的水分别给他和自己擦了擦脸,就牵着他的手推门出去。
“夏姑娘起的这么早啊!”
一出门迎面就碰见了康梓年,他笑眯眯的打量了姐弟俩一回,向身后一伸手:“正好,饭已得了,用过了饭咱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