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府,如同它的主人一般,低调而内敛。
它就位于尚冠里的边缘地带。
整个宅院附近的居民,七成以上都是普通市民。
甚至,连一个千石以上的在职官员也没有。
而石府的大门与外墙,也与它的邻居们一般,毫无差别。
甚至,石家门前的平地上,还有着七八个小孩子,相互追逐,玩着蹴鞠游戏。
“真长者也……”刘彻悄然点赞,声音不低不高,刚刚好能让左右侍从听清楚:“若天下大臣,皆如石公,何愁三代不临?凤鸟不至?”
这种不要钱的称赞和赞许,刘彻从来就不吝啬。
但在实际上……
“若都是如石奋这样的官僚……”刘彻在心里摇着头:“或许,确实三代可期,但凤鸟肯定不会来……”
石奋在致仕之前,曾经做到了太中大夫的职位。
这是一个千石的清贵之职,与现在在刘彻宫廷之中的黄门侍郎或者各种给事中一样,是文人清贵士大夫们趋之若虞的职位。
譬如窦婴,袁盎,都曾经出任过太中大夫之职。
而石奋最终是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
上大夫秩比两千石,已经是郎中令属官所能达到的巅峰。
从这个方面来看,石奋似乎是有些能耐的……
然而,翻看石奋的履历,你就能轻易发现,这位汉家政坛的不倒翁。史书上赫赫有名的‘万石君’,他成功的关键。只有两个字。
正如太史公所言,唯‘恭谨’而已。
意思是。跪舔皇帝最积极,时刻与皇帝的思想保持一致。
从刘邦至今,石奋历经太祖、吕后、太宗、仁宗直至刘彻,凡五朝,侍奉过五个正式天子加两个连神主牌都砸烂了的天子。
他积极执行和践行了桃候家族的名言:永远拥护圣天子,谁是天子拥护谁。
从来都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这也就算了。
毕竟,真要较真的话,开国功臣中,除了安国武侯和汾阴悼候周昌等少数几个人能在面对吕后时撂挑子不干,回家闭门读书。其他人基本都是跪舔的。
这些列侯,甚至姓刘的宗室都是这样,自然不能苛求一个当时只是几百石的小官。
但问题是——
石奋当了差不多五十年的中央政府实权官僚,其地位从中涓一直做到太中大夫。
相当于后世有人在*年年号召学习雷锋、孔繁森一样,都是些空泛而无力的宣传。
后世的事实已经证明。百姓或者说全国的道德修养水平与某几个道德水平超出凡人的榜样无关,而与百姓或者国家的经济实力和富裕程度息息相关。
老百姓只有腰包鼓起来了,家里没有债务和沉重负担了,他们才有空去想是非对错和善恶。
便如****某些铁路旁的村镇居民一般。
在**十年代,三提五统横压一切,百姓生活艰难苦困之时。
当地的铁路上,总会不时的丢掉一些东西。
无论警察叔叔还是铁路局,不管怎么宣传和动员。
都是毫无作用。
但等到了新世纪,经济开始起飞,百姓腰包鼓了,铁路上于是一片祥和,许多地方甚至就是堆满了钢铁和螺栓,一般路过的行人,也只是哦了一声,回忆一下当年自己偷偷摸摸半夜来此地顺点‘废铁’补贴家用的岁月,然后叮嘱孩子:过铁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诚如孔子所言: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
你不可能期望甚至要求老百姓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孩子都饿的嚎啕大哭的时候,去思考仁义道德与是非善恶。
但是……
如今这个时代,这个世界。
贵族士大夫们,才懒得去考虑这些问题了。
他们纯粹是在用自己的思维逻辑来强行要求老百姓跟他们一样。
但问题在于,老百姓没有这些小清新这样的逍遥和自在。
他们要为一日两餐奔波。
大道理讲的再多,并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
而且……
“这与晋愍帝‘何不食肉糜’有何区别?”刘彻在心里摇摇头叹道。
晋愍帝何不食肉糜,是因为他自己有肉吃,所以觉得老百姓们既然没有粟米吃,为何不吃肉?
他的出发点,其实不能说错,只是无知而已。
现在的士大夫贵族,也是如此。
他们并非都是坏蛋,或者纯心想做坏事,只是无知罢了,只是脱离群众,不知民间疾苦而已,只是觉得既然我能做到,你们为何做不到?一定是道德修养不够!
“万石君家族……”刘彻看着越来越近的石家大门,在心里想着:“朕要改造你们!”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法改造的人,也没有不变的人。
有志者,事竟成。
只要石家愿意努力,从务虚转向务实,刘彻觉得,他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而只要石家能够上道,能够从之前的谨小慎微和小心无大错的情况走向主动作为,那就等于刘彻弯弓,将一支利箭,射向了如今保守派与小清新们的心脏。
将产生巨大的涟漪和蝴蝶效应。
将使得小清新们至少能正视问题,甚至,能让小清新们稍微注意一下实际。
但怎么说服石家,这确实一个问题。
“关键还是在石奋啊……”刘彻在心里想着。
石家能有今天,石家的门风能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全都是因为石奋。
在刘彻的印象里,石奋是一个忠诚可靠而且恭谨异常的长者。
每次石奋朝见刘彻,他都必定按照朝礼和制度的规定,将全套礼仪,每一个细节都完美的呈现在刘彻面前。
他甚至连走路的姿势和速度,都有着自己的节拍。
从司马门到宣室殿,从宣室殿台阶到宣室殿殿门。
他的每一步,都准确无比,每次所用的时间,都毫厘不差。
从一个方面来说,石奋是所有皇帝都喜欢的大臣标本。
皇帝的意志,在他那里,就是天命,就是神旨。
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这样的老臣,无比守旧,无比顽固。
他们的脑子,就像花岗岩一样,对认定的事情,是宁死也不肯放弃的。
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
想要说服他放弃从前的教育方式和教导方式,转而要求和督促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们,主动做事,承担责任。
这比后世说服一个公知的难度还高。
几乎就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假如刘彻不是皇帝,不是自证了自己确实‘受命于天’的天子。
那么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即使如此,刘彻心里估算,成功的可能性,也只在一半一半而已。
“朕就不信了,朕连匈奴人都已经撂倒了,让他们跪下唱征服了,区区一个石奋,朕都搞不定!”刘彻在心里想着。
就在这时,石家的大门缓缓打开。
上大夫石奋,带着阖家上下,恭谨的走出大门,然后,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用着整齐无比,但却充满了秩序的礼节,三叩九拜,躬行大礼。
“老臣奋恭迎陛下圣驾,吾皇万寿无疆!”石奋带头三叩首,恭恭敬敬的说道。
他身后的儿子们,立刻就跟着说道:“臣等恭迎陛下圣驾……吾皇圣寿无疆!”
刘彻站起身来,提起绶带,然后理了理天子冠琉,这才走下撵车,对着石奋道:“公长者,素为朕所重,无需如此……”
说着他就上前扶起石奋,然后,他才对其他人道:“诸卿免礼吧……”
“陛下厚爱了……”石奋拄着拐杖,笑呵呵的弓着身子说道:“但老臣看来,君是君,臣是臣,老臣哪怕是九十岁,一百岁,也当奉君如上,礼仪大道,不可废弃也!”
刘彻嘴角抽搐了一下,笑着道:“石公真长者也……”
同时,他的心里,对于能否让石家改变做事和做官方法,有了些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