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德三年秋八月十九。
马邑城中,已是人心惶惶。
一个个的坏消息不断的从马邑北方传来。
到现在,马邑之前的全部汉军哨所和村落,已经全部陷落了。
匈奴兵锋,距离马邑城,也只有不过二三十里。
如此短的距离,匈奴人只需要一个冲锋,就能兵临马邑城下。
匈奴人丝毫也没有掩盖自己的意思。
白羊、楼烦、折兰,甚至右贤王的大纛,高高挺立,数以万计的骑兵,到处肆虐。
许多村庄升起了浓烟,甚至有山丘被大火点燃,火光一夜不熄。
“此次来犯之敌,足有四万骑之多!”马邑县衙内,一个文士模样打扮的男子,对着马邑令侃侃而谈:“明府当早作打算!”
四万入侵者,仅仅是这个数量,就已经过了马邑城的场人口了。
马邑去年统计丁口,全城加起来,连兵丁带商人,老弱妇孺一共也才一万七千多人口。
匈奴的兵力是马邑城总人口的两倍还要多。
只要不是傻子,都很清楚,马邑城已经是守不住了。
区别只在于,是被匈奴用几天攻破。
“早作打算?”马邑县的县令呵呵的笑了起来:“先生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学生以为,明府此时有上中下三策!”这文士颇为自信的说着。
“请先生试言之!”县令眯着眼睛,悄悄的摸上一个茶杯。
“这上策,当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府当降匈奴,以免马邑遭兵乱之劫……”这文士大声的道:“如今,匈奴右贤王驱策数万大军,气势汹汹,不来则已,来则必破马邑,明府若顽抗匈奴兵锋。学生担心,这匈奴人破城之后,恐怕会报复马邑军民,实行屠城……”
此人倒是没有说错。匈奴入侵时,遇到抵抗激烈的城市,破城后,常常会选择屠城泄。
只是……
县令站起身来,看着这个文士。问道:“若本官没有记错,先生好像是儒生吧?”
这县令低头看着自己的冠袍,自语一声,道:“本官也是儒生啊!”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春秋以大义,而诗书载先王圣人之道!”
“诗书春秋,仲尼子與,从来不曾教吾苟且偷生之事。何况屈膝献媚于夷狄,被左袵,背祖忘宗?”县令感叹道:“先生真是让吾太失望了!”
“来人!”这县令厉声道:“将这贼子押下去,枭悬于城门之上!”
立刻就有两个精壮的衙役进来,不由分说,就将这文士按在地上。
“明府何其愚也!”那文士叫嚣着:“负隅顽抗,取死之道!明府何必为一己之名声,而置满城士民性命于不顾?”
“哈哈哈……”县令大笑起来:“愚蠢的是你,和你背后的蠢货!”
他拱手向长安方向拜道:“安知中国自有圣人在?”
“圣天子已在十日前,下诏命令飞狐军与句注军。拔营出关了!”
“此刻,飞狐、句注两军,离我马邑不过五十里……”县令施施然,将冠帽整理好:“陛下明见万里。早已识破匈奴诡计以及尔等勾当!”
那文士闻言,瘫软在地,口吐白沫,嘴里不停的反复念叨着:“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过了一会,就趴在地上。又哭又笑:“小人有罪,有罪!”一边说,一边不停的叩。
看上去已然疯掉了。
但县令却置若罔闻,依旧挥手道:“拖下去,砍了!”
然后,他转入内堂,换下自己的冠帽,穿上甲胄,系上佩剑。
他知道,尽管句注军与飞狐军,已经近在咫尺。
但马邑城,依然免不了一场血战。
接下来的一天,将马邑最难熬的一天。
在得到了汉军主力来援的情报后,匈奴人极有可能会对马邑起疯狂的攻势,甚至可能不惜一切代价,拿下马邑。
而马邑必须撑过这难熬的十二个时辰。
这不仅仅是为了马邑城中的百姓,也是为了胜利。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他抬起头,拔剑出鞘:“自平城之后至今凡五十六年,是时候对匈奴讨还血债了!”
……………………………………
三个时辰前,拂晓时分。
句注军的前锋,在距离马邑城六十里的一处山峦路口,停下了进军的脚步。
程不识策马从山峦上而下,带着数十骑,巡视了这路口的地理地貌,然后点点头,吩咐道:“传令全军,在此扎营,构筑工事!”
几万大军的对战,其实不是人们想象中,两军主帅将兵力全部压上去,然后就分出胜负这么简单的事情。
自战国以来,战争的节奏就越来越快,但战役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当初,白起崭露头角时,攻打韩国的新城,新城战役,只打了三个月。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
战役的耗时开始不断增加。
到其巅峰之战,秦赵长平会战,从两国交兵开始算起,到战役结束,前后总耗时过五年。
即使是只算赵括被秦军包围在长平的时间,也足足有数个月。
而赵军的败亡,更用了四十六天。
国朝鼎立之战,亥下战役,其实也打了足足有两个月。
这还是只计算韩信、彭越加入战场后的时间。
而平城之战,虽然号称只有七天。
但,前面可是打了晋阳、太原、磐石等大小数十战,才有了平城的王见王。
在冷兵器时代,想要在阵地战里,消灭任何一支人数过万人,而且士气没有溃散的军队,其实都是水磨工夫。
很多时候,比的就是双方统帅的耐心和意志力。
当然,即将生的马邑会战。将与过去中国历史上的所有战役都不同。
这次,交战双方,都将把骑兵,作为主力。
也全部都会用骑兵来相互试探和交锋。
过去在战争中唱了数十年主角的弓弩兵和步兵方阵。将在这场战争中彻底沦为配角。
但,程不识很清楚,句注军和飞狐军中,依然有着过一半的兵力是步兵和弓弩兵。
自己辅佐直不疑,统帅这两支汉军主力的战略目的。也不是要消灭多少匈奴人,或者给与匈奴人多少重创。
从一开始,朝廷交代下来的任务,就是让句注与飞狐两军,在正面吸引匈奴主力,给绕后的细柳营和埋伏在武州山麓里的骠骑大军创造有利战机。
所以,从这个角度出。
那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个:告诉匈奴人,快来打我吧!
“拿地图来!”程不识下马说道。
很快,就有负责保管和携带地图的汉军士卒。背着一副木制的地图,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句注军绘制的老式地图。
虽然不如程不识在长安时所用的那些纸质地图。
但,总的来说,这副地图还是很有帮助的。
看着地图上的山峦和平原以及烽燧。
程不识就慢慢的在心里构筑起了一副作战的战图。
此刻,在他的眼里,这武州塞以内,马邑城以北的方圆两百多里,都必将成为战场。
所以,在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制高点,每一个关键的道路路口。以及每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村寨,都将成为汉匈两军争夺的关键所在。
而胜利的关键,就在于,谁能在战争中。占领更多的关键
尤其是匈奴这样的敌人。
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在程不识看来,是走向胜利的关键。
毕竟,一支骑兵的活动空间是两百里跟一百里,其所能挥的作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若其活动空间不过数十里。那其实跟等死没有区别了。
被关进笼子里的毒蛇,再怎么有毒,也咬不死人。
凝视着地图,再想着心里面构筑的三维战场。
程不识的手就点在马邑以南三十里的那个在平原上的村寨。
“请转告前将军……”程不识叫来一个传令兵,嘱咐道:“请将军立刻下令,全军加快度,抢占黄氏亭!”
在这个地图上,黄氏亭位于马邑城与雁门关之间的直道中心。
向北三十里,就是马邑,向西,可以迂回到匈奴军队侧翼的软肋,向南,则是汉军的后方。
扼守住这里,就可以防止匈奴骑兵渗透到雁门关下,更可以随时随地支援马邑城的守军,匈奴将无法包围马邑。
而匈奴无法包围马邑,又无法渗透到雁门,那么,他们的选择,就只有一个——回收自己的兵力。
而这,正是程不识所需要看到的。
匈奴兵力一旦回收,就等于汉军兵不血刃,将战线整体向北压缩了五十里。
……………………………………
“现汉军援兵?”
匈奴右贤王的大纛之下,尹稚斜闻讯,吓了一大跳。
“他们到哪里了?”尹稚斜紧张的问道:“有多少人马?”
“大王,前锋游骑在距离马邑城六十里处,现了来援的汉军先锋部队,初步估算,其先锋约为两千骑兵,现在驻屯在距离马邑五十里处的一个路口,已经扎下营盘……”尹稚斜身旁的一个匈奴贵族回答道。
“五十里!”尹稚斜马上就跳了起来。
这意味着,汉军的援兵,与马邑城之间的距离,只有不过最多两个时辰的路程。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被匈奴骑兵,团团包围的马邑城,咬了咬嘴唇。
然后,他神使鬼差的问了一句:“白羊、楼烦和折兰,三部族都知道了吗?”
“回禀大王,负责警戒和清理马邑之南的汉军的游骑兵,皆是大王麾下,奴婢还没有来得及去转告白羊等大王!”那贵族说道。
“先别告诉他们……”军臣勒住缰绳,然后伸长了脖子,眺望远方。
此刻,他心中有着一个巨大的疑问——汉朝人怎么提前出兵了?
在已知他没有跟汉朝私通消息的前提下。尹稚斜的心里变得非常不安。
“东胡王也不太可能知道白羊、折兰两部族南下的消息!”他在心里想着。
折兰和白羊两部南下,走的是昆邪王和休屠王的地盘,而且,当这两个部族从河西走廊进入河套平原时。为了保守秘密,全部换上了昆邪和休屠的旗帜和服饰。
单于庭为了不让东胡王卢它之闻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派人专门去东胡部族的王帐,专门盯着卢它之。
在这样的情况下。卢它之也不太可能侦查到白羊和折兰的南下。
那么问题来了!
汉朝人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前锋探头,就有两千骑兵的汉军。
可想而知,这支援军的规模,会有多大!
起码也会有三四万人!
这样的力量,已经不是汉朝的某个边塞郡国能调动和组织得起来的力量了。
在汉朝的体制下,有且唯有长安的皇帝,能够用他的权力,调动这样规模的军队。
而尹稚斜很清楚,哪怕是在匈奴,想要调集三万以上的军队。也不可能单于下令,就能马上调来。
而在汉朝,一支军队要调动,从准备到拔营,哪怕是最精锐的军队,也需要七八天时间做准备。
将装备和后勤,全部组织完毕,才能出兵。
换句话说,至少在十天前,长安皇帝的命令。就已经从长安抵达了汉朝的某个重要要塞,调动了该地的军队。
“你们看清楚旗帜了吗?”尹稚斜回头问着。
“大王,奴才等仿佛看到了一面绣着猛虎的大旗,从南方而来。另外还有一面绘着长蛇的旗帜在其后面……”
“句注军!”尹稚斜倒吸一口凉气:“还有飞狐军!”
对这两个老朋友,尹稚斜再熟悉不过了。
他父亲在的时候,最痛恨和尊敬的敌人之一。
同时也是他小时候,骑在羊背上,与奴隶们玩的游戏的主题。
那个游戏的名字叫做:杀死飞狐。
对匈奴而言,在汉朝。它最大的敌人,就是拦在他们南下路上的三块又硬又臭的石头。
云中的魏尚,雁门郡驻屯的句注军,还有趴在飞狐古道的飞狐军。
二十多年来,这三个老朋友,给了匈奴人太多太多的惊喜和惊吓。
以至于连小孩子都知道,想南下,这三个敌人,就必须除掉。
“至少在半个月以前,长安的命令,就已经下达到飞狐军中了……”尹稚斜闭上眼睛,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
从长安日夜兼程,背负着汉朝皇帝命令的使者,在跑死了三匹甚至更多的传马后,将一个来自长安的命令,传递到了飞狐口的汉军营地。
然后,总兵力高达两万人的这支军队,在留下了少量的看守部队后,全军拔营,秘密北上。
同时,本来分散在雁门郡各地驻防的句注军,受到了集结的命令。
无数的物资和军械,在汉朝的内地井然有序的流动。
数十万的民夫,推着一辆辆的独轮车,挑着一担担的物资,一辆又一辆,重载物资的马车,在民夫和牲畜的牵引下,沿着无数古老的道路,攀爬而上。
若他猜测是真的。
那么……
尹稚斜猛然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尹稚斜一个踉跄,有些沉受不住,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大王!”几个贵族眼明手快,连忙扶住他。
“马上传令全军,向后收缩,同时立刻让白羊王、楼烦王还有折兰王,来本王这里开会!”尹稚斜站稳后,第一句话就是急不可耐的下令。
作为匈奴的右贤王,作为一个矢志要跟军臣争夺单于位置的匈奴王族。
尹稚斜的军事天赋,自然非常优秀。
他大声的对左右道:“我们上当了,这是个一个圈套!汉朝人设下来的圈套!就跟我们在草原上猎狐一样,先将狐狸引进设置好的陷阱里,然后,无论狐狸多么狡猾,多么聪明,多么灵敏,都逃不开被陷阱夹住的命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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