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府之中,气氛已然变得十分融洽了。
坐在上首的董仲舒,举着酒樽,对着张恢敬酒祝觞:“张子,请满饮此杯!”
张恢笑着摆摆手,将酒樽放下,道:“老朽年迈,不胜酒力,董子请随意……”
董仲舒闻言,也不以为意,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些酒乃是如今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奢侈品,一壶就要价数千钱,还有价无市,一般人想买也买不到。
因为,它们产自安东的深山,乃是用上等的山参浸泡而出的美酒。
是整个长安的贵族官员都争相追捧的养生圣品,不仅仅可以滋补身体,还能壮阳。
张恢看着董仲舒的模样,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孔仲尼和子夏先生若泉下有知,恐怕已经在气的打滚了……”
今日的儒家巨头们奢侈之风,日盛一日。
看看这董仲舒的豪宅吧!
这栋豪宅,地处长安城里最贵的地段——尚冠里的中心。
一宅作价高达五十万,董仲舒这个宅子,市价超过一千万!
家中歌姬、美婢数十人,奴仆、仆从百余人,更有着弟子门徒数十人服侍。
一般的汉家列侯和两千石,拍马也不及这位儒家的博士。
很显然,仅仅靠着董仲舒那点俸禄和津贴,就算卖了他,也买不起这么顶级的豪宅。
这些钱,也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
自然,这位董子的财富来源,就是一个谜了。
虽然外界,都在说,董子的这个豪宅和家里的奴仆、歌姬、美婢,都是那些仰慕他的豪商与贵族所送的。
但,张恢却是很疑惑。
那个狗大户,能一次性送上一栋这样价值千万,甚至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买到的豪宅给他董仲舒?
反正,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狗大户。
门徒弟子的亲友送过他最大的一笔礼物,也不过价值数百金而已。
还被他拿去作为了学苑的办学经费。
这董子的钱,哪里来的?
这还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张恢可是知道,同样是儒门巨头,董仲舒的师兄胡毋生,可至今都还住在太常拨给的那栋官邸里,用的也是太常按照制度拨给的奴仆、下人。
而除了胡毋生,其他在长安的儒家巨头,也基本都是奢侈无比。
某位千石博士的儿子,据传曾经一次在茂陵赛马场输掉了上百万的赌注!
不过,这种事情,张恢懒得去探查究竟。
当前,对法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保晁错能够安稳顺利的上位。
所以,等到董仲舒放下酒樽,张恢就笑着道:“董子,您方才所言的事情,老朽想过了,有些不妥啊……”
董仲舒开的条件,何止是不妥?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要知道,这些条件里,甚至有着要求晁错上台后,给与儒家十个丞相府的少史和徽事名额的要求。
更有着要求指定五人成为太子舍人的条件!
这简直就是乱弹琴嘛!
这样的条件,任何一个法家的人都不可能答应。
因为一旦答应,就等于自己否定自己的道统。
更有可能惹下大麻烦!
公器私用,一旦被天子知道,儒法统统要被拖到未央宫宣室殿之中打屁股,不打个皮开肉绽,这个天子肯定就不姓刘。
不过,谈判就是这样,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正常的很。
法家也见惯了类似的场面。
“那张子以为呢?”董仲舒也明白,自己的条件,必定不会被接受。
就算法家答应了,他也不敢要。
因为,鬼知道法家会不会在这里给他挖一个坑,等着他跳进去?
论起政治手腕,儒家远远不及法家的皮毛。
“不如这样……”张恢微微一笑,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董仲舒一听,摇摇头,道:“张子太小气了……”
这样再三来回,最终,两人终于达成了一致。
法家放弃在齐国和楚国的两个学苑,将人撤回北方,同时不给儒家进入安东经营设置障碍。
作为交换,儒家在晁错的问题上保持克制和冷静,不搞事,不闹事。
这样的条件,对于儒法而言,都可以接受。
儒家拿到了好处,而法家得到了一个丞相。
可谓是皆大欢喜。
…………………………
“这个世界,能杀人的,只有两种武器……”
“第一种是武器的批判,第二种是批判的武器……”
拿着手上的报告,刘彻嘴角轻笑了一声,低声呢喃道:“还好朕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对于任何一个统治者而言,军队的枪杆子和文人的笔杆子,都是必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
这两者,缺一不可,缺了的皇帝的就是瘸子。
所以,绣衣卫不仅仅在监视文武大臣,还在监察诸子百家。
指不定,哪位巨头的管家、仆人甚至门徒,就是绣衣卫的人。
基本上,只要刘彻愿意知道,至少在这个长安城内,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他的耳目。
将手上的报告放下来,刘彻轻声招呼一声,命令道:“绣衣卫继续监视……”
“诺!”绣衣卫都督周左车连忙屈身拜道。
“再去告诉各郡国的绣衣卫校尉、都尉,给朕盯紧了各地的学苑,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朕授权给各郡国绣衣卫校尉、都尉,便宜行事,相机决断!”刘彻有些不放心的补充一句。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儒法的高层,似乎达成妥协和交易。
具体的内容,刘彻暂时还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法家对儒家做出了让步,以换取儒家在晁错上位一事上闭嘴甚至是鼓掌欢呼。
但,这个交易能否落实?
天知道!
毕竟,儒家或者法家,乃至于当今天下任意一个学派,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单纯的组织和个体。
连墨家内部,都有科研派和实践派的区别。
儒法这样的庞然大物内部的分歧和复杂程度,更是远超想象。
高层的大人物一句话就能让下面的人服气?
想都不要想!
甚至,儒法内部的高层,在这个事情上,未必是一条心。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冒险激进派。
而刘彻,自然要做好,敲打的准备。
儒法在理论和思想层面,不管怎么闹,刘彻都懒得去干涉。
但,若有人企图在社会和政坛上搞风搞雨,那就对不起了。
尤其是在这样的敏感而紧张的时候,谁出头,谁就是在找死!
刘彻会毫不客气的将之踩死!
办法嘛,也很简单。
反腐就行了!
别以为现在儒家没有在政坛上占据优势,就没有腐败了!
事实上,儒家内部现在的腐败多的让你无法想象!
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学苑内部的各种学术腐败和裙带利益关系。
后世的各个大学里有的花招,现在天下各大学苑内,一个也不少。
尤其是儒家的各大学苑,特别是那些超级学苑。
由于人实在太多,利益实在太大,更是烂的让刘彻不忍目睹。
绣衣卫历年的报告里,就没有少讲这些内容。
什么董仲舒的某个弟子,在短短数年时间,家訾达到数百万。
什么胡毋生的某个亲戚,不过在齐国的临淄学苑里做了个管后勤和伙食的负责人,一年就能捞上百万!
这些都是毛毛雨。
更夸张的事情,还有的是!
譬如,票没来自豪商、大贾的捐献,截留郡国和朝廷发下来的补贴,甚至于挪用学苑的公共资金出去放高利贷。
这些渣渣,把几乎所有能捞钱的手段,全部都用了出来。
今天汉室学术界的腐败,特别是儒家各大学苑内的腐败情况,十倍于官场!
要不是刘彻高抬贵手,这些渣渣,恐怕早就全部都得去廷尉大牢走一遭了。
当然,刘彻不是在惯着他们。
只是因为,其实很难去处理他们!
没有借口,也没有法理依据。
毕竟,这些家伙,都是缩在各大学派的巨头的私人学苑之中,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
他们伤害和侵害的,也不过是各自老师/长辈的利益。
子盗父财,有罪吗?
在现行的汉律里,还真找不到可以治他们的罪名。
皇帝无缘无故的就去插手人家家事,这本身就是很犯忌讳。
万一要是那个被侵害和损害了利益的当事人自己跳出来说——唉,陛下这没关系的,这些钱是臣送给某某的……
到那个时候,就尴尬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干预和插手类似的事情。
就像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倘若某些人按捺不住的内心的魔鬼,头很铁,非要跳出来捣乱。
那刘彻就找到借口和理由了。
居然胆敢非议和质疑君父的人事安排?
查你准没错!
天下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样的事情,只要一开始,就很难停止。
当这些问题被拉出水面,让天下人看到了以后,刘彻自然可以顺理成章的制定法律,加强和强化对各个学苑的控制,乃至于将这些私人学苑变成一个半官方的学苑也是有可能的。
如此,国家就可以牢牢控制住这些拿着笔杆子的文人了。
听话的,就给颗甜枣,不听话?直接赶出门,自生自灭。
至于会不会有人跳出来?
刘彻相信,肯定会有人的。
实在不行,也可以自己来导演嘛。
照着国会纵火案的剧本来演就行了。
“不过,这个规模,朕得控制一下……”刘彻在心里暗暗想着,这个戏不能演的太过分,搞得人人自危。
这场戏,说到底,不过是杀鸡给猴看。
想到这里,刘彻也是在心里摇了摇头。
自即位以来,他就深知文人士大夫这个群体,既不能打的太狠,打的太狠,人家就会逆反,就会不服,甚至于故意给你捣乱、拖后腿。
但也不能不打,这些家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活脱脱就是一个傲娇大小姐的人设!
所以说啊,治大国如烹小鲜。
“周卿……”刘彻转过身来,对着周左车说道:“爱卿明年也该卸任这绣衣卫都督的职位了,卿想去哪里?”
“卫尉?太仆?还是太常?”
周左车这几年,执掌绣衣卫,干的还是不错的。
从一个单纯的贵族,变成了今日的特务头子,对自己的工作也算尽职尽责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风很紧,从来没有从他嘴里走漏过什么风声。
这让刘彻很满意。
自然就要赏赐了!
起码,得给他解决一下这个个人待遇问题。
当然了,顺便也是为了防止绣衣卫的权力落入私人手里。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一切旦从陛下吩咐!”周左车闻言,却是乐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了。
老周家自从第一代的悼候周昌开始,就有些官运不畅,除了周昌外,没有出过一个九卿。
这太危险了!
没有出过九卿的列侯家族,是很难拥有什么影响力的。
“去当一届卫尉吧……”刘彻想了想,对周左车说道:“卫尉权责重大,身系宫廷安危,爱卿上任后,当再接再厉,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太仆,关系着汉室的马政大策,必须要用专业人士,显然不适合周左车。
至于那太常,则过于清贵了。
让周左车这个前特务头子去做,刘彻估计,文人士大夫得炸锅。
还是卫尉这个职务适合周左车。
当前汉家的体制下,卫尉其实就是个摆设,是个看门人。
宫廷,特别是未央宫内的戒备任务,早就已经落到了虎贲卫和羽林卫之手,南北两军,也从过去的禁卫武装,变成了今日的野战主力。
一旦有大战,南北两军就会被抽调去前线。
这是刘彻为了防止,南北两军变成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采取的策略。
于是,这卫尉实际能控制的军队,不过就是武库驻军加上十二司马候校尉的那几千人。
“诺!”周左车却还是高兴的不能自已,卫尉的权力,从来不在于他手下有多少人马,而在于这个职位与皇帝的关系远近。
只要与皇帝关系亲密,卫尉哪怕只有一个兵,也足以让人侧目。
反之,哪怕手下有千军万马,但也不会有人听命。
皇帝都不要的卫尉?还想要军队服从?做梦!
“爱卿下去办事吧……”刘彻笑着挥挥手,嘱咐他道:“一有消息,马上来报告给朕!”
“诺!”周左车心满意足的顿首拜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