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我要做皇帝 > 第七百二十二节 犹豫的赵胡

  南越国的王宫,跟汉家长安城未央宫的布局非常相似。

  甚至有些地方,完全就是山寨的汉未央宫格局。

  譬如,其宫廷跟长安一样,拥有着类似长安未央、长乐、太子三宫的布局。

  赵佗平日办公和起居所在宫殿群的位置,与未央宫在长安城中的位置,几乎就是重叠在一起的。

  汉未央和长乐两宫,以龙首山之土奠基,高出长安城,以此彰显帝王威严。

  南越国没有这么好的技术。

  于是南越的工匠,干脆就将王宫建立在山上。

  王宫屋檐之下,更是完全抄袭了汉未央宫的设计,在其四周铺满了用于散水的鹅卵石。

  陆原看着这些莫名熟悉的王宫陈设,嘴角也是微微笑了起来。

  正如他祖父所说:‘王佗虽自号蛮夷大长老,然其心实为诸夏……’

  真要是铁了心要做夷狄,这南越王宫就不会如此。

  必然会跟卫满朝鲜一般,以被发左袵,不用中国文字制度为荣。

  在王宫宦官的引领下,陆原来到了这王宫的正殿之中。

  “天使请……”引路的宦官推开殿门,对陆原道:“世孙在殿中恭听天子诏谕……”

  陆原闻言,正了正衣冠,捧起一份帛书,走进殿中。

  这殿内,已是站满了南越王国的大臣贵族。

  这些人看着陆原,眼中都充满了不忿和怨气。

  陆原看了看这些人,嘴角一笑,捧着帛书,抬头挺胸,正色道:“汉天子诏谕,南越君臣接诏!”

  别说是这些南越的大臣和贵族了。

  便是南越王赵佗,面对汉家天子诏书,也要乖乖跪下来,俯首恭听。

  正是因此,赵佗才会托病,打发他的孙子出来接诏。

  “臣南越王世孙胡,恭听圣谕!”从殿中上首的座位上,走下一位年轻的南越王族男子,他走下王座,匍匐到殿中,叩首三拜。

  见到世孙都已经下跪,其他南越贵族和大臣,互相看了看,这才不情不愿的跪下来,道:“臣等恭听圣谕!”

  陆原将帛书摊开,念道:“朕以天下王为百姓民父母,受命于天,作天下之太保。前时已诏天下万国:夫明犯强汉者,虽远在天涯海角亦必诛之!今闻南越有臣,擅杀朕之子民,其令南越王佗,恭听朕命,即刻收凶犯,遣官吏,捕罪首,朕将遣廷尉、太常及长沙王太傅杂治此案!”

  随着陆原的声音,殿中的南越大臣和贵族,都是面露不忿,甚至有人将拳头握的咯咯作响。

  这中国皇帝的诏命,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南越王国的法律制度和政治构架,完全照抄的秦制。

  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杂治。

  所谓杂治,即天子在面对某些疑案或者重案时,为使天下人服气,于是,命令有关部门,常常是多个九卿重臣,甚至有时候会由丞相领头,共同审理案件,然后将结果上报天子,由天子做最后决断。

  这是为了避免冤假错案和出现重大政治事故的法律保障。

  虽然看上去,中国皇帝的命令,有理有利有节。

  但实际上,一旦南越接受了这道命令,就等于打开了中国法高于南越法的大门。

  更何况,这皇帝诏命中,完全没有提及准许南越臣民参与审理的事情。

  换句话说,到时候,中国大臣完全可以颠倒黑白是非,甚至栽赃陷害,将责任全部推给南越。

  到那个时候,南越上下,就要陷入极大被动。

  就是陆原也觉得,天子的这个命令太强硬,恐怕南越人很难接受。

  恐怕,这也是天子的目的所在——汉室讲究不教而诛是为虐。

  在这个军事外交内政指导思想的引领下,朝廷向来都是先礼后兵,先教后惩。

  前年伐朝鲜,就是如此。

  如今对南越,大体上,走的也是对付朝鲜的路数——先告诉你,这条是红线,踩不得,你还要踩,那就是自己作死了。

  至于这条红线,别人接受与否,愿不愿意,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总之,朝廷必然会维护最起码的动手原则,在表面上将自己打扮成正义的化身。

  “南越君臣,当明知朕意,以免有麦秀之悲歌,此非朕之所愿也!”陆原念完最后一句,将帛书收拢,道:“南越王佗请接诏罢!”

  赵胡抬起头,看着陆原,天子诏命中所说的‘麦秀之悲歌’,赵胡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所谓微子过故国而悲,作麦秀之歌。

  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中国天子最严厉的警告了。

  熟知汉家制度的赵胡很清楚,假如拒绝接受汉天子的条件,等于向汉天子宣战!

  现在,谁能挡汉军一击?

  赵胡想起了,他曾在长安看过的汉军面貌以及武器装备。

  他知道,并且很清楚的认识到了,一旦汉军精锐南下,这南越王国,虽然号称北接南岭,南狭交趾,东西万余里,但其实,依然跟浆糊差不多。

  中国国力、军力和武器装备,人员素质以及战斗力,全部远超南越。

  更何况中国天子,生而神圣,受命于天,得神明襄助,这就是越人都认可的事实。

  如今,南越治下郡县和部族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家里供奉着汉天子的祭祀,天天对着长安方向祈祷,请求这位能预见灾难,与鬼神沟通的圣天子保佑自己。

  在这样的情况下,恐怕军队在面对汉军进攻时,还能否有勇气抵抗,也要画一个大大的问号。

  很可能,一旦两军对阵,战事稍有不利,本方军队,立刻就会出现大逃亡。

  无数笃信神明的士卒会丢下武器装备,不是跑回家里,就是跑去对面的汉军营帐,跪地请降。

  到时候,恐怕南越社稷马上就要面临倾覆的危险,未来,他这个王世孙,恐怕就真要如历史上的微子一般,见故国而悲,泪流满面,感怀山河。

  “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想着曾在书上看到过的这句孟子的话,赵胡心里也是一叹。

  连纣王这样的天下之主,一旦获罪于天,将死之时,如匹夫一般狼藉。

  南越自然绝对不能走上这样的死路!

  可是……

  赵胡想起了今天早上自己祖父对他交代的底线——可以交脑袋,但不能交人。

  若有可能,连脑袋都最好不要交。

  当然,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那几个家伙是非死不可了。

  不然汉朝皇帝面子会挂不住。

  而,祖父的底线,跟汉朝天子的诏命要求之间,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么远啊!

  这已经不是靠谈判、求情、告饶就可以解决的。

  这样想着,赵胡就俯首拜道:“天使容禀:臣之祖父,近日多有不适,能否容请天使宽限几日,待臣祖父视政,臣再与天使答复?”

  如今,南越最缺的就是时间!

  只要能拖到足够的时间,打通某些关系,让人去给天子说好话,此事,或许还有回转的空间。

  无非就是破财罢了。

  长安的大长公主跟宫廷贵人,是出了名的拿钱办事,童叟无欺,最是公正诚信。

  更何况,近来,南越国也通过自己的小弟夜郎国跟汉朝天子的外戚,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搭上了些关系,进行了些业务上的合作。

  譬如,输出劳动力,引进投资什么的。

  交趾丛林里,大把大把的野人跟不臣番禹的部族以及蛮子,统统都是那两位大人物所急需的资源。

  而南越国对蜀郡质高价低的铁器,也是无比欢迎。

  拿着那些桀骜不驯,死活不肯臣服番禹的野人、蛮子,去跟蜀郡换铁器,这样的买卖,最近年余,两方合作都是非常愉快的。

  前不久,自己的祖父甚至准备派出使者,去请那两位贵人来南越投资建设,给予优惠政策。

  可惜,还没来的及联系,就发生了这么档事情!

  不然,若有了这层关系,南越的奏疏,或许可以直达天子案前,向天子陈述冤情。

  恩,在赵胡看来,南越这次真是冤枉至极!

  甚至,极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

  可惜,幕后黑手抢先恶人先告状,致使南越落入今日的窘境。

  那些商人,确实是南越兵所杀。

  但是——去杀人的南越兵,是受人所托。

  以赵胡所知,过去年余,随着汉朝重新开发与南越的全面贸易建立共同市场以来,许多汉室商人,进入南越行销商品。

  这些人彼此竞争,明的玩不过,就来下三滥,雇佣‘英雄好汉’在荒野道路上截杀竞争对手,甚至贿赂南越官员,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

  只是以往,类似的手段,都是在南越国中使用。

  受害者,基本上都成了尸体,而尸体,不会告状。

  但这次,却出了岔子。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搞的,总之,一批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南越官兵,碰到了铁板,非但人没有截杀成功,反倒被对方咬了一口狠的。

  本来,这事情估计也就这样算了。

  但,偏偏跑回去的南越兵,将一个可怕的消息,带回给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那些被截杀的汉商,扬言要去长安告御状,让汉天子主持公道,严惩‘放纵官兵、劫杀商民之南越贼臣’。

  而这些南越兵的上司,恰好是南越丞相吕嘉的侄子,南越国中尉吕道。

  据吕道自己供述,他是‘一时糊涂’因为‘害怕天子降罪,故灭口’。

  但灭口灭到汉朝榷市里面去,只能说,这个吕道,是个脑残!

  然而,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就算将吕道碎尸万段,也没办法挽回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事情,赵胡就恨不得马上派人将那个吕道剁成肉泥!

  陆原看着赵胡诚恳的模样,在心中叹了口气。

  若是以前,赵胡的这个请求,他当然会欣然同意。

  但现在……

  陆原很清楚,他要是敢同意,回头齐鲁诸王跟地方名流能把他撕了。

  陆家数十年的名声和积攒的人脉,更是要一朝丧尽。

  “南越王佗,请接诏罢!”陆原不疾不徐的复述自己的话语。

  他清楚,如此就足够了。

  赵佗一定知道,自己话里的意思。

  南越人,目前唯一的生路,就是乖乖接诏。

  这样,虽然可能会丢些面子,还要从此沦为汉室的属国——真正意义上的那种。

  但最起码保全了南越社稷和宗庙。

  未来,南越王室,少说也能混一个长沙王吴苪的待遇,世袭罔替,永镇番禹。

  当然,地方上的民政权力跟军事外交权力,大部分都要上交中央,最起码也要接受长安指导。

  若南越君臣,一旦拒不奉诏。

  那么,这就是对抗天子了!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将从四面八方,齐聚汉军旗帜之下,楼船泛江而下,诸部越过五岭,直趋番禹。

  届时地动山摇,天王老子都救不了南越。

  陆原很清楚,齐鲁诸王此番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齐王刘将闾跟他的兄弟们,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们找个封国之地,是能砸锅卖铁,支持汉军夷灭南越,全取南越全国的!

  而地方士族与贵族们,更是流着哈喇子,也希望在南越,复制一次怀化的加恩令故事。

  至不济,也要吃点奴婢塞塞肚子。

  至于朝廷的列侯将军,他们渴望军功的心情,如同干旱的土地渴望雨水的滋润一样迫切。

  无数列侯子弟,人人摩拳擦掌,都准备来捞一笔军功。

  在这样的局面下,南越君臣,只有先接受天子诏书,表明自己绝对臣服和不会对抗天子意志的决心,然后,再徐徐图之,以财帛贿赂朝中贵人,尤其是东宫,在天子面前说好话,同时安抚住如今在长安上跳下窜的舆论情绪和民间物议。

  不然,大军进逼,已是箭在弦上。

  赵胡看着陆原,却是一愣。

  他低着头,实在难以决断。

  毕竟他只是世孙,并非这个国家的主人。

  他做的决定,未必算数。

  万一他要是前头接诏,回头祖父否决,那就必然只会导致局势失控。

  哪怕祖父最后顾忌局势,捏着鼻子认了。

  但他的世子之位,恐怕也将一场空——国中的贵族,尤其是那些百越诸族的首领,肯定会对他的表现极为不满!